第四部分 家宅精灵_1968年春(第3/18页)

他们拉着手的时候,他时常用手指摩挲她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柔软皮肤和她手腕上更柔软的皮肤。这像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强迫性动作,甚至不一定是有意识的。费伊怀疑他这么做是因为假如他们只是拉着手,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尤其是隔着那么多层厚厚的死皮。摩擦力能让他知道他的手指就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费伊担心万一他伸手摸向其他地方,他从未碰过的那些地方,她应该怎么办。她在等待(这是无法逃避的)他将手伸进她的衣物。会弄疼她吗,他这双坚硬得无法穿透的手?

“要是你去了芝加哥,”亨利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你会过得很好的。”

“不,我不会。”他说,用力捏住她的手,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严肃而庄重,像是在演戏——仿佛他有什么无比重要的话想对她说。亨利身上一直有这种八点档情节剧的气质。青春期的男孩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感受到的情绪会完全不合比例地炸开。

“费伊,”他说,“我做了个决定。”

“好的。”

“我决定,”他暂停片刻确定她听得足够专注,等他有了把握,便继续道,“要是你去芝加哥,我就去参军。”

她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她想忍住,但没有做到。

“我是认真的!”他说。

“亨利,别这样。”

“我已经决定了。”

“别犯傻。”

“军队是崇高的,”他说,“参军是崇高的行为。”

“但到底为什么呢?”

“你走了我会感到孤独,只有参军才能忘掉你。”

“忘掉我?亨利,只是上大学而已,又不是死了。我会回来的。”

“你会离我那么远。”

“你可以来看我。”

“你会认识其他男孩。”

“其他男孩。原来是为了这个?”

“你去芝加哥,我就参军。”

“但我不希望你参军。”

“我也不希望你去芝加哥,”他抱起胳膊,“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们有可能送你去越南。”

“是的。”

“亨利,你有可能死掉。”

“要是我死了,那恐怕就是你的错。”

“这样不公平。”

“留下,和我在一起。”

“这不公平。”

“留下,这儿安全。”

她能感觉到这其中的不公平,她对此气愤不已,但同时也奇怪地感觉到松了一口气。那些暴乱,劫掠,电视今晚播映的一切,她母亲,这座小镇:假如她留在亨利身边,就不再需要畏惧这些事情了。假如她留下,生活会变得轻松得多,简单得多。

她为什么来找亨利?此刻她后悔了。她后悔把亨利叫到“灯塔”的淡蓝色火焰下。她没有告诉过他,但她管它叫“灯塔”还有另一个原因:灯塔有两面性,每次她来这里都会有这种感觉。灯塔既是邀请也是警告。灯塔说欢迎回家,但紧接着马上又说此处危险。

2

那是1968年4月末一个星期六的晚上——费伊的毕业舞会之夜。傍晚六点,亨利带着一枝玫瑰和胸花来接她。把胸花扣在礼服上可真是一种折磨。亨利的手在她胸口摸索,拉起蓝色软缎,将别针穿过布料,就好像两人在当着她父母的面表演哑剧,青春期少男少女的笨拙爱抚。她母亲却在拍照,说你们笑一个。费伊猜想胸花这套把戏多半是父母发明的——保护欲特别强烈的父母,想确保女儿的追求者不太熟悉女性的衣着和胸部。笨拙大概是最恰当的反应,意味着私生子的风险降到了最小。亨利与花朵格格不入,无论如何也扣不好胸花。别针在他手里轻轻划过她的皮肤,在胸骨上方划出一条细细的红印,让她想起了字母A中的横线。

“这是我的‘红字’!”她笑着说。

“什么?”亨利说。

“其实是我的红线。”

跳舞的时候,一切都简单得多。她占领舞池,跳扭扭舞。她跳麦迪逊。她跳土豆泥、抽抽舞和瓦图西。费伊的整个青春期,每隔几周就有新舞曲在Top 40金曲榜单上冒头,给她的生活增添色彩。猴步。狗步。并排舞。她喜爱歌曲和舞步构成的一个完整循环的感觉:歌曲告诉你有关舞步的一切,舞步告诉你歌曲存在的原因。听见马文·盖伊唱的《搭便车》,她很清楚应该怎么跳舞。听见杰姬·李唱的《鸭子》,电视上还没播现场表演,费伊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于是她来到舞厅,盯着脚下,身穿蓝色软缎的舞会礼服,跳鸭子舞——抬起左腿,然后右腿,然后拍打手臂,然后重复。如今跳舞指的就是这个。所有的毕业舞会、返乡舞会和情人节舞会都是这样,主持人播放的歌曲告诉你该怎么移动身体。今年走红的新花样是阿奇·贝尔和德雷尔乐队的《收紧》——小步向左走,然后小步向右走。“一旦你开始跳收紧舞步,别人就看不见你了。”离亨利不远的某处也有人在跳舞,但费伊没有注意到。她跳的都是本来就应该一个人跳的舞步,足以解释她为什么喜爱它们。跳弗雷迪舞、小鸡舞、扭扭舞的时候,哪怕你在人挤人的舞池里跳舞,你也永远是在一个人跳舞。他们不被允许碰到对方,因此他们单独跳舞。他们完全按照监护人的意愿跳舞。别人告诉他们该怎么跳,他们的反应像是老练的官僚,费伊看着她的同学们,这就是她此刻的想法。他们快乐而满足,很快就将毕业,他们拥护威权,他们的父母支持战争,拥有彩色电视机。恰比·切克说“抓住我的小手你这么跳”,他在告诉一代年轻人该如何回应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战争,征兵,禁欲——他叫他们顺从。

那晚的舞会即将结束,主持人说还有时间播最后一首歌。“这首歌非常特别。”他说。费伊、亨利和其他学生慢吞吞地走回舞池里,一个晚上又跳又扭让他们脚步沉重,司仪放上一张新唱片,费伊听见唱针落下,听见唱针进入沟槽前的刮擦声,听见静电噪音,然后这首歌开始了。

它听起来甚至不像音乐,更像某种原始而粗糙的尖啸,哄然而起的弦乐声部显得刺耳而混浊——似乎有一把小提琴,还有几把吉他疯狂地重复奏出同一个和弦——低音鼓敲出缓慢而单调的节奏,持续不断的电子混响,歌手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念诵,低沉而痛苦的漫长呻吟。费伊听不清歌手在唱什么,分辨不出任何伴唱,找不到供她跳舞的节奏。听上去更像可怕的性感呻吟。一句歌词蹦出来:“鞭笞女童在黑暗中。”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周围的学生跟着音乐动了起来,动作和音乐本身一样迟缓而倦怠:他们蹒跚着彼此接近,触摸对方的身体,抓住对方的腰部,互相摩擦身体。费伊从未见过这么缓慢的舞蹈。她望向亨利,亨利担忧而无助地站在那儿,其他人像巨虫似的在他周围蠕动。他们怎么知道应该这么做?歌曲没有给出任何提示。费伊喜欢这样。她抓住亨利的后脖颈,将他拉近自己。两人的身体碰撞在一起。他站在那儿满脸困惑,费伊将手臂举过头顶,闭上眼睛,仰面对着天花板,摆动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