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之事

《淑女杂志》诸位编辑:

我荣幸地为贵刊奉上一篇文稿,并希望你们对此稿能比我理解得更为透彻。这篇稿子是我朋友马丁·范布伦·梅维斯(有时又叫作托基普西预言家[76] )根据我大约一年前发现的一份看上去很古怪的手稿翻译的。当时那份手稿被密封在一个瓶子里,瓶子曾漂浮在那片黑暗的海洋上,那海曾被那位努比亚地理学家[77] 详细描述过,但今天除了超验主义者和一些耽于奇想的人之外已很少有人涉足。

你们忠实的

埃德加·爱伦·坡

在“云雀”号气球上

2848年4月1日

好吧,我亲爱的朋友——现在你得为你的过失而受到一封说三道四的长信的处罚。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打算把这封信尽可能地写得单调乏味、杂乱无章、语无伦次而且不得人心,以此来惩罚你的傲慢无礼。再说,我此时被关在一只肮脏的气球上,和一两百个贱民 挤在一堆,正在进行一次愉快的 旅行(多滑稽,有人竟然觉得愉快!)。至少在一个月内,我绝无希望脚踏实地 ,没人交谈,无事可做。当一个人无事可做之际,那就是该给朋友写信之时。你这下该明白我为何要给你写这封信了吧?这是因为我的无聊 和你的过失。

那就准备好你的眼镜,安心接受骚扰吧。我打算在这次可憎的航行期间天天给你写信。

唉!什么时候人类才会想出新的发明 ?难道我们注定要永远享受这气球的种种不便?难道就没有人 能发明一种更快速敏捷的飞行方式?据我看来,这样慢吞吞地飘行比直截了当的折磨也好不了多少。实话实说,自从我们离家以来,时速一直都没有超过100英里!连鸟都比我们飞得快——至少是有些鸟。我向你保证我一点儿没夸张。当然,我们的航行显得比实际上更慢——这一是因为周围没有任何参照物供我们估计方位,二是因为我们一直顺风 飘行。诚然,每当遇上另一只气球,我们便有机会感觉到我们的速度,而这时我承认,事情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糟糕。虽然我已经习惯这种旅行方式,但每当有气球直接从我们头顶飞过,我依然会感到头昏眼花。我总觉得那似乎是一只巨鸟正向我们扑来,要用它的利爪把我们抓走。今天早上日出时分有一只气球从我们上方经过,它离我们的头顶太近,结果其拖绳实际上擦到了悬吊我们吊舱的索网,使我们感到了极大的不安。我们的球长说,如果气囊的质地是五百年或者一千年前那种中看不中用的涂胶“油绸”,那我们早就不可避免地球毁人亡了。那种绸,他向我解释说,是用一种蚯蚓的内脏制成的一种织物。那种蚯蚓被人用桑葚——一种像西瓜的水果——细心喂养,它们长胖之后就被送进作坊压碎。这样压出的糊状物被叫作原始浆 ,然后再经过多道工序,最后才成为“丝绸”。说来也怪,这种丝绸曾作为女人的衣料 而受到喜欢!当时的气球绝大部分也是用这种材料做的。好像后来在一种植物的下部囊皮中发现了一种更好的材料,那种植物俗称大戟 ,当时植物学上称之为乳草。这后一种丝绸因为经久耐用而被命名为“白金汉丝绸”[78] ,并且通常使用前被涂上一种树胶液——一种在某些方面可能与我们现在普遍使用的马来乳胶 相似的物质。那种树胶偶然也被称为印度橡胶或弹性橡胶,而且无疑是许多种真菌 中的一种。请别再对我说我本质上不是一个古董爱好者。

说到拖绳——似乎我们自己这根今天上午就把一个人从船上撞到了海里。当时我们下方的海面上有许多小小的磁力螺桨船——拖绳撞上的是一条大约6000吨重的小船,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那船上都挤得很不像话。应该禁止这些小船装载过多的乘客。当然,那位落水者未被允许重返甲板,他和他的救生圈很快就不见踪影。亲爱的朋友,我真高兴我们生活的时代如此开明进步,以至于不应该有个体存在这等事。真正的人类所关心的应该是其整体。说到人类,我顺便提一下,你知道吗,我们不朽的威金斯在论及社会状态 这类问题时并非像当代人所认为的那样有其独到的见解。庞狄特使我确信,大约早在一千年前,一位名叫狐狸叶的爱尔兰哲学家[79] 就以几乎同样的方式提出过同样的见解,因为那个哲学家开着一家卖猫皮和其他毛皮的零售商店。庞狄特无所不知 ,这你知道;所以这件事绝不可能弄错。真令人惊叹,我们居然发现那个印度人亚里士·多德[80] 深刻的见解每天都在得到验证(正如庞狄特所引用的)——“于是我们就必然看到同样的主张在人类中循环,不是一次或两次,也不是若干次,而几乎是永无止尽地重复。”[81]

4月2日 ——今天谈一谈那条管理水上电报电缆中段的磁力船。我听说当这种电报最初由霍尔斯[82] 投入使用之时,人们认为它根本不可能把电文传过大洋,可今天我们却完全弄不明白这有何难处!这就是人世沧桑。世事变迁,人则与时俱进 ——请原谅我引用这句伊特鲁里亚语格言。要是没有太西洋电报我们该怎么办?(庞狄特说太西洋在古代被叫作“大西洋”。)我们停下来向磁力船问了一些问题,除了其他一些好消息,我们还获悉阿非利西亚内战方酣,瘟疫在尤罗巴和阿细亚[83] 的流行正值绝妙状态。可在人类使哲学升华高尚之前,世人竟习惯于把战争 和瘟疫 视为灾难,这在今天看来,难道不觉得奇怪?你知道吗,实际上我们的祖先曾在古老的神庙里祈祷,祈求这些灾难 (!)不要光顾人类?我们的祖先究竟是按照什么样的利益原则行事,这难道不是真的令人费解吗?难道他们真有那么愚昧,竟然看不出这个如此昭彰的事实:无数个体的消灭只会对整体有益!

4月3日——从绳梯登上气囊之顶,然后再环顾周围的世界,这可真是一种极好的消遣。你知道,若在下面的吊舱,眼界不会有这般开阔,你很少能看到头顶的景象。可坐在这儿(我就坐在这儿写信),坐在这囊顶有豪华气势的无遮无盖的广场上,四面八方所发生的一切都一览无遗。现在我视野内正飘行着数不清的气球,它们呈现出一幅生气勃勃的画面,同时空中正回响着好几百万人的声音所汇成的嗡嗡声。我已经听说,当我们所认为的第一个气球航行家耶洛,或者(照庞狄特所说是)维奥利特[84] ,当他坚持认为只要凭借升降去顺应有利气流,气球便可朝各个方向飞行之时,他同时代的所有人几乎都对他不予理睬,只把他当作一个有发明天才的疯子,因为那个时代的哲学家们(?)宣称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古代那些聪明的学者 为什么对任何明明切实可行的事都视而不见,现在看来这真 令我莫名其妙。不过在任何时代,技艺 进步的巨大障碍都遭到所谓的科学家们的反对。当然,我们 今天的科学家完全不像古代科学家那么固执:——哦,说到这个话题,我有一件非常 奇怪的事要告诉你。你知道吗,直到不足一千年前,形而上学家们才同意打消世人那个古怪的念头,即认为获得真理只有两条可行之路 !请相信这一点,如果你可能的话!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没有史料记载的年代,有一位名叫亚里士·多德的土耳其哲学家(也可能是印度哲学家)。此人大力推广,或姑且说竭力鼓吹,一种叫作由因及果式 或演绎式 的分析方法。他从他坚持认为的自明之理 或“不言而喻的真相”开始,然后通过“逻辑的”过程得出结果。他最了不起的两个门徒一个叫流口利得[85] ,一个叫侃得。且说亚里士·多德一直独领风骚,直到一位叫什么霍格的人出现,此人有一个别号叫“埃特里克的牧羊人”[86] ,他提倡一种截然不同的分析方法,并将其称为由果溯因法 ,或者称归纳法 。他的方法完全涉及感觉 。他是通过观察、分析和归类,最后把事实——即他爱拿腔拿调地说的自然事例 ——总结为普遍规律。一言以蔽之,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以本体 作基础,霍格的方法则以现象 为依据。对啦,后一种方法在提倡之初赢得了世人的高度赞美,亚里士·多德顿时声名扫地。不过他最后终于东山再起,被允许在真理 这个领域与他的现代对手平分秋色。当时的学者们 坚持认为,只有亚里士多德式和培根式 的道路才是可能获取真知的途径。你肯定知道,“培根式”这个形容词是作为“猪猡式”的同义词而发明的,它听起来更悦耳,看上去更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