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督公 《雨》作品四号

夜里没听到雨声,但早上起来发现有的树身湿湿的,地上的落叶也是,仿佛下了场小雨。一番商量后,还是决定要割胶。一棵半棵淋得比较湿的树就算了,但有的树看起来没淋到胶路,没甚影响。

年尾了,北风吹来有股凉意。雨也少了,有的胶树开始落叶。胶汁也变少了。

——我又梦到他们了。

母亲忧形于色地说。伊一脸憔悴。

——还是那四个?

父亲吐出白烟,眉头皱了一下,叩叩地在树根上敲掉烟斗里的灰,那灰还带着点残余的烟气。

——我也梦到了,昨暝。

听他这么一说,辛也觉得自己好像也做了同一个梦,因为母亲连续好几天仔仔细细地描述同一个梦的场景。四尊巨大的神,就坐在五脚基上。可能因为是铜或是石头做的关系,身体很重,屁股下的五脚基都给压得崩裂下沉了。

(每次听到,辛心里就会嘀咕:如果那样,这五脚基哪装得下四个屁股?)

身体高大——站起来有大树那么高,以致屋顶铁皮都被弄得往后卷了,如果下起大雨来,水可是会泼进屋里的。因此听了故事后的辛,忍不住会仔细地检查五脚基——没有被坐裂啊,屋顶也好好的。

哪四仙呢?母亲仔细描述,观音嬷,土地公,大伯公,和一只白老虎——那应该是拿督公了,都低头不语。静静地排排坐,没有交谈。也不知是谁先来的,梦开场时就已经是那样了。像四尊石头公,色彩很淡,好像淋了太多年太久的雨。观音好像在流泪,水一直往下滴,好像一块冰低着头慢慢地要把自己融掉。白虎舐着舌头,嘴边的毛红红的,像沾了血。

“那只白虎嘴角一直在吐着烟。”父亲突然插嘴补充,好像他也和妻子一起做着那个梦,好像在同一个戏台下看同一场大戏。但也许,他的版本略有不同。

“可能有很坏的事情发生了。”母亲自从第一次梦到就很不安。“最近火又噗噗噗噗乱笑,就像起痟①,是唔是有歹人备来?”

自从七天前那件悲伤的事发生后,辛也注意到母亲有点失神——那是一个来访的亲戚见到伊胡言乱语后的用语。那之后,伊常做着乱七八糟的梦。梦到鬼,梦到神,梦到死去的女儿——眼睛大大地睁着,斑点上衣被爪子细心地拨开而不是扯烂,肚子开了个大洞,内脏和下体、两只大小腿都被吃得干干净净,褪下的小裤子卷成一团,鲜红泛黑地掉在床底下,十根脚趾头剩最后一截,卷在裤管里。甚至幼嫩的排骨也被啃得短短的。很耐心地在床边吃了好一阵子的样子。才两岁大啊,还不太会说话,刚学会叫阿爸阿母呢。床上地上,留下许多血,但有的血迹仿佛被舌头舔过,留下如同抹布擦拭过的痕迹。

随处是交叠的肮脏脚印。那脚印看来是大猫没错。警察来过,猎虎队的七个成员也来过。他们循着脚印追猎下去了,行前不免嘀咕:这一带比较少出现老虎了,会不会是河那边过来的过江虎?可是看它敢蹲在屋里慢慢吃,好像对这一带很熟的样子。

窗开着,但往常也是那样的。

蚊帐被拨开,而不是粗暴地扯掉的。如此温柔。没有贪饿的毛躁。

都没听到狗吠。

但辛一家都否认最近有看过老虎在附近出没。

但狗没叫真的很奇怪。是吓傻了吗?但它们一向不是那样的,至少会吠几声吧。看小黑的表情,一脸的颓丧。那天只有它守在家里,其他两只都跟大人去割胶了。后来它当然被暴怒的父亲痛打一顿,打得嘴巴都流血了。

没有人知道,它那时正跟一只骚母狗在土墩头欢快地交配,用狗语说着动人的咸湿话。

辛也非常歉疚。那时他在寮子里专注地抓黑蚂蚁喂蚁狮,以为妹妹安安静静地一直在房里睡觉。

他没听到什么怪声——只好像有一点风声,雨声,远远的。

也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好像有股淡淡的(线)香味,但母亲早上经常拈香拜天公土地,香炉里几乎每天都插着香的。

也许是拿督公肚子饿了。母亲后来噙着泪喃喃自语。

父亲要伊别胡思乱想。没听过拿督公吃人的。

也许连他也疯了。

他们都没怪辛,还好没有连他也叼走。两人心照不宣的是:还好,那被吃掉的不是儿子。能让两人减几分悲伤的是,他们深信,妹妹是替代哥哥而牺牲了。

那之后,父亲常忍不住皱着眉头望向远方,北方,那里的天空黄昏时飘了好几天红云了,乌鸦在树梢头胡乱叫着。

——……四尊都被大火烧过了。我梦到的。

烟从他唇边一出来,就被风吹得四下飞散。他说,他们好像从大火里逃出来的,身上还冒着烟,风吹过时,肩头额角还一闪一闪地泛出火光,还带着股木头的烧焦味。烟大得看不到脚。

辛被他说得空气中好像也有股烧焦味了。

——我梦到雨。好大的雨。大雨下了很久很久。到处都是水。水从土里冒出来,树都淹没了,我们都变成了鱼。阿妹也变成了一尾活鱼,吧嗒吧嗒地在浅水里游着。

两年前辛还失去一个妹妹。都快念小学了,爬树爬太高,一阵风就把她吹下来了。恰摔在烂得只剩尖锐的木心的枯树头上,被它刺穿。发现时身体开了个大洞,满身蚂蚁,早已气绝多时了。父亲非常伤心,把她偷偷埋在屋后,还梦游了好多个夜晚。提着长柄蜡烛,屋里屋外的逐个角落去搜寻母喇牙②,把它们的大屁股用胶刀切断,且露出诡异的笑容。母亲也近乎失神,煮饭常整锅烧焦,月圆时睡不着,在月光下喃喃自语。一直到怀上现在这个女儿。

没想到又是这样。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也是在七天前的十二月八日,日军悄悄从泰南宋卡、北大年、马来半岛北方吉兰丹哥打峇鲁登陆了,三两下就把软脚的英国军队击退。之后兵分两路迅速南下,沿马来半岛东西海岸推进,英军节节败退。

三十天左右就推进到半岛的心脏。

在蛰伏多年的日本密探(有的是牙医,有的是小商人,有的是木匠,以及卖雪糕、糖果、水果的小贩)的引领下,火速控制了当地的警察局、军队,甚至把马来人纳入自己的编制,协助掌控当地的秩序。

部队里不少军人在台湾受过马来语的特训,会说相当流利的马来语。宣传部且准备好了完美的说辞,作为受训的高级课程,让军曹们熟练地背诵。因此临场运用,快速地说服了当地的马来领导层,甚至皇室——他们是来解放马来亚的,为的是帮马来人赶走英国殖民者,压制那一大批英国人放进来的、长期嚣张欺负马来人的华人吸血鬼,协助马来民族当家做主,将来好加入大东亚共荣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