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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电话铃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荣利子拿起听筒,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一个金枪鱼供货商打来的。这个时段,从美国打进来的电话最集中。

“May I have your name, please? When shall I have him return you call?”

告诉对方负责人现在不在,等会儿再回拨联系,然后荣利子又转向杉下。

没办法跟他解释清楚,真急人。“大比目鱼”表面傻里傻气、滑稽逗笑,实则感觉敏锐,这是荣利子最喜欢的。她的文字流淌进心田,让人感觉很舒爽,通俗、浅显,但是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知性,绝不会伤害到别人。看似生活态度怠惰,但是她丝毫不觉得羞惭,没有硬要赋予平淡无聊的生活某种意义。夫妇二人没有孩子,但也没让人感觉到焦虑。最让荣利子感到津津有味的,是她那些看似随口说出,但让人忍不住想模仿着说出来的话,充满了令人叫绝的古灵精怪。

例如,闷热的天气,穿着泳衣在家做家务,然后套上连衣裙上小区公共泳池泡个痛快;从图书馆借阅的书一色都是石田千的;为了读完玖保桐子的全套《怎样做木桶饭》,专挑附近那些明显为了避税而开、对客人爱理不理的茶餐厅,点上两道费工又费时的菜品;夫妇二人上卡拉OK厅唱歌只点英文歌唱;为了看电视里播放的好莱坞大片,干脆叫两份比萨吃;为了吃“嘎哩嘎哩君”(3),既不整天从早到晚忙于做事情,也不想让某件事情变得更有意义,不过就是像只猫似的,不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而是随性而为地过着每一天——这样的生活状态深深地吸引了荣利子。自己最后这样子是什么时候?反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以至竟然想不起来了。读她的博客,能够让每天晚上因聚餐和市场调查而绷紧的神经稍稍得到些舒缓。

无论什么时候,荣利子总是提醒自己,不能将时间白白浪费。即使放下工作状态,也会抓紧时间美容或读书,当然,她对休息和睡眠也足够重视。她坚信,自己的一切行为都与某种利益相联结,自己不会做任何无谓的事情,所以无须怀疑,今天的自己比昨天的自己又优秀了一分。大概三十岁时,她偶然一次感觉鼻腔里有点儿痛,当时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缺氧的人,张开双臂向四周触摸却什么也触不到。她狠狠做了几个深呼吸,反复对自己说,不要紧的,然后一遍遍历数自己的优点、成长经历和对公司做出的贡献,以此激励自己挺下去。实在心里没着没落的时候,便尽力展现谦逊的魅力,博得别人赞赏,总算得以恢复平常的心态。但是每当一天结束或者又一个黎明来临之际,她仍然会有种切切实实的感觉,不管怎么努力,自己的人生又减少了几分可能性,或者说,轨道修正越来越不起作用了。是不是随着年龄增长而产生了某种焦虑?再过数年,是不是就会习惯、平复下来?每当从同性那里感受到和自己相似的焦虑,那一瞬间,便不禁生出一丝安心和变态的欣喜。

从“大比目鱼”身上似乎感觉不到这种焦虑感。

最妙的是,她博客里的登场人物几乎只有丈夫,同性友人从未出现过,这在喜欢晒闺密的主妇博客中显得很异样,令人好奇。莫非她深谙某种处世之道,懂得如何克服自己曾经为之头痛的烦恼?——荣利子不由得暗自期待着。

像她那样的女人竟然也没有闺密,这一事实让荣利子感到轻松。作为圭角不露、任何人都能够接受而遽然积攒了大量人气的网上红人,是不是也由于某种机缘错位,无法结交同性朋友?看来没有同性朋友并不是让人羞惭的缺点。嗯,不是缺点,只是人际关系的一种变奏吧。

和老公两人住在市内一幢老旧公寓,三十岁,家庭主妇。最喜欢的食物是家附近全品均价九十八日元的回转寿司店“笑盈盈寿司”家的鳍肉寿司。

兴趣不大的杉下看了看博客中“大比目鱼”的自我介绍,直起身子:“嘿,喜欢吃回转寿司店的鳍肉寿司啊?她是知道那种廉价寿司店用的鳍肉不是比目鱼的鳍而是大比目鱼的鳍,所以才用这个博客名的吧,这倒是蛮幽默的嘛。”

大比目鱼体长近三米,体重可达两百千克,因此,大比目鱼的鳍肉也较比目鱼巨大得多。从大海中起网的时候,大比目鱼会激烈反抗、挣扎,在阿拉斯加一带都是使用滑膛枪将其射死再捕捞上来的。杉下这句话让荣利子觉得自己似乎受到了称许,这使她信心大增。

“说起来,杉下君,你去年是俄罗斯大比目鱼的负责人吧?和森特公司应该也做过不少单业务吧?”

这种大型餐饮连锁经营企业肯定会将“笑盈盈寿司”收入麾下的。看着杉下带着些许冷笑的脸,荣利子忍不住拍手叫道:“哇……不得了!‘大比目鱼’爱吃的东西居然和杉下君的工作有关哪!”

一番感慨之后,荣利子将只有两个人的办公室扫视了一圈,随着数字和业务不断膨胀,整个世界好像变得狭小了,仿佛伸出手去就能牢牢攥在掌中似的,感受到这种感觉的一瞬间,也是荣利子最喜欢、最享受的时刻。

不知不觉中,朝阳已升得老高,八月末的晨光穿过窗户照射进办公室,因频繁洗涤而泛白的地毯散发出一股被太阳晒过的味道。在贸易公司工作久了,会不禁地去发现一些日常景象背后看不到的东西,例如,这纸杯咖啡、面包、报纸,它们的原材料是何处生产的、经过怎样的加工、怎样的流通才成为眼前这个状态,眯起眼睛脑海里想象一番,就能生成一个个故事。这种出色的透视能力,荣利子也好,杉下也好,自然早就具备了。

日本的鱼类和贝类消费量每年大约652万吨,其中百分之四十依赖国外进口,这其中又有不少没有正式命名的鱼类,行业内称之为“代用鱼”或者“假冒鱼”,种类非常多。在水产组工作的荣利子,对于各种加工鱼,不管贴上什么标志,立即就能一眼识破。

“其实总感觉有点儿对不起消费者,因为鳍肉只是鱼的部位,不能误导消费者呀。”

“可是理性地想一想就会明白,比目鱼或者鲆鱼的鳍肉一百日元以下可能吃到吗?消费者也是知情的嘛。”

“这不光是吃到的是什么鱼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一点儿小小的公民权利吧,这样想想真可怕。”

“可是,这种公民权利美滋滋地攥在手里吃得香喷喷的,所有人才会感到幸福。‘鱼肉汉堡包’里的‘鱼肉’,‘黄油面拖白身鱼’里的‘白身鱼’,要是每一样都较真到底是什么鱼的什么部位,那就没底了。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需要弄得一清二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