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傍晚时分,母亲带着哭红的眼睛敲响了房门。

“公司的同事来了。”

自己在公司没有关系亲密的同事。荣利子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是部长?之前出了那么大的丑,现在已经无须顾及面子了。她在当睡衣穿的套衫外又披了件稍厚的羊毛开衫,用橡皮筋将头发胡乱扎起,走下堆满空的杯面盒和打开吃了一半的零食袋子的床,朝玄关走去。站在门外的是胳膊上搭着件做工精良的风衣、感觉好像十分不自在的杉下。

“……到外面去说好吗?”

荣利子对杉下说道,他们一同走出玄关。

中午的时候,母亲端进房间来的是黑米做的烩饭、奶油稀汤和海藻色拉,色彩既丰富,营养也平衡。可是荣利子只看一眼心里便感觉不痛快,背过身去对母亲说道:“我不想吃,你去便利店买点儿什么来吧!”

母亲终于爆发了:“够啦!你到底要伤害妈妈到几时才肯罢休啊?我不是你的保姆,也不是你们这一对的跟班!”

母亲哭着喊着,将盘子重重地砸在荣利子房间的墙上,用蔬菜滤出来的汁水煮成的浅橙色汤汁溅得床罩和窗帘上到处都是。母亲竟然如此想,可自己分明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啊。母亲是这个家里最活跃的人,一直是家与外部世界的窗口。“这一对”,被母亲这么一说,想想倒也没错,父亲和自己确实各方面都十分像,和天底下所有的父女相比都相处得更为和谐。

“我到底什么地方让你这么不满意?还不是为了你,害我多少梦想都放弃了?其实我根本不想成天待在家里照顾你们,我想出去工作!”

连平时从不轻易搅入争执的父亲也抱住母亲的肩膀,眼睛里噙着泪水责怪道:“荣利子啊,你为什么老是长不大啊……你到底想叫我们怎么做呀?我们自认为比任何父母都更加爱自己的女儿,为了你什么都舍得呀。”

面对父亲的质问,荣利子回答不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放声大哭起来。母亲没有任何恶意,当然了,父亲对自己也没有恶意,而且她对父母亲充满了感激之情。可是,为什么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却将他们伤害成这个样子呢?她想做一个父母的好女儿,被所有人爱,和所有人友好相处,不让父母操心。

“好久不见,你好像胖了嘛。”

两人并肩走着,杉下似乎很有兴致地将荣利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他说的是事实,所以荣利子并不生气。她看着前面继续走着,最后领着杉下来到位于公寓前的那座狭长的公园。公园里堆叠着汽车轮胎,还有秋千以及健身场地。有多久没有走进这个公园了?小学低年级的时候,从早到晚和圭子一道在公园里玩耍,有一次从轮胎的最上面摔下来,裙子划破了,结果大哭了一场。和那时相比,来公园玩耍的孩子少了许多。荣利子和杉下在一张木凳上坐了下来。

“你说我胖,其实这才是我本来的体形呀,之前我是拼命节食才瘦掉的。”

说起来,荣利子与食物的关系总是不那么合拍。第一次结交男友的大学时代,热衷于减肥,结果弄出了胃病。不过话一出口,荣利子立即意识到,这件事除了家里人知道,从没对外人讲过。

“哦,对了,婚礼办过了?恭喜啊!”

“还没呢,往后延期了……那件事情,我跟真织说了。”

荣利子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情。全都是遥远的过去式了,自己和面前这个男人同床共寝过这种事情,仿佛只是从前看过的电影或电视剧中发生的情节。

“那件事情啊,真的抱歉……出什么事了?”

“没错,这件事你得负责任哪……当然,和我有过关系的不止你一个人。真织那家伙对这种事情已经死了心,所以她那边倒是一点儿也没事。”

杉下微微一笑,低头看着地面,两只手交叉在一起,大拇指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似乎在寻找恰当的词语。这时荣利子才忽然发现,杉下以号称对穿着的关注几乎到了神经质的程度而闻名,可眼前的他,衬衣袖口竟然一圈污渍,还胡子拉碴的。

“唉,没想到那家伙居然那么叫人讨厌。准备结婚时我才发现,原来真织对她那些闺密比对我看得还要重……每天晚上都要出去和闺密讨论婚礼的事情,反而不好好跟我商量,这些天干脆连饭也不肯做了。她特别在意宾客的座位安排和回礼,但是和她一谈到结婚旅行的行程,她就一点儿兴趣也没了。怎么说呢?与其说那家伙是爱我和我结婚,倒不如说她是想打造一个便于和那些闺密继续保持来往的环境才选择的我,所以我现在心里很没底啊……”

杉下哭丧着脸,语气里也充满了求助。

荣利子暗暗生气:你现在才知道啊?她明白,这个男人是为了找回自尊才来到这里的。和以前上过床的女人见一面,发发牢骚,然后再设法恢复之前的关系,从而在真织面前建立起优势地位——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不承想荣利子已经变得丑不堪睹,于是犹豫了,拿不准到底应该怎么办。

杉下露出白生生的牙齿,似乎自暴自弃了,他将散发着愤怒的视线转向荣利子,使劲儿吼道:“女人太可怕了!老是纠缠不清的,女人的敌人就是女人自己!”

——不光女人是这样吧?

杉下尽管不想陷得过深,但是乐得看到女人之间互相争斗,同时又理所当然似的想从女人那里索求温存和关怀,现在他无意中将荣利子也视为了一个令人讨厌的人。荣利子不认为杉下本质上是个坏人,因为他是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下长大的,所以才会希冀别人也能同样地无条件给予他爱情,而这份重负压得他难以承受,痛苦不堪,这一点倒和荣利子相似。

五点钟的报时音乐响起,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公园。广播音乐还和当年一样,是《晚霞小调》。

“哦,对了,部长让我给你带个口信。那个,坦桑尼亚当地有个叫赤城直美的中介还记得吗?”

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肌肤以及朴实的笑颜浮现在脑海。荣利子点了点头,杉下似乎毫无兴趣地站起身来:“她听说你休长假,好像非常关心哪。你怎么会和一个中介关系这么好?”

和赤城直美一起度过的短暂时光对荣利子来说早已成为梦幻,正因为这样,她还对自己如此关心,令荣利子深受感动。达累斯萨拉姆那令人怀恋的海滩和蓝色的大海出现在眼前了,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便融入晚霞,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