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黑暗里的孩子(第3/9页)

让我们赶紧解释一下。在这个孩子迷失在原野上的时候,那儿有一个讨饭的女人,一面给婴儿喂奶,一面寻觅一个藏身的地方,在不久以前也迷失了路。她冻僵了,跌倒在暴风雪里,没有再起来。落下来的雪就把她掩盖住。她尽力把自己的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就这样死了。

婴儿曾试着吮吸母亲大理石似的乳房。

这真是天赋的盲目信赖,看样子一位母亲在断气之后还可以给婴儿喂最后一次奶。

但是婴儿的嘴找不到奶头,死者偷来的那一滴奶冻成了冰。于是习惯摇篮而不习惯坟墓的婴儿,就在雪底下哭了起来。

被人遗弃的孩子听到了婴儿垂死的哭声。

他把她掘出来。

他把她抱在怀里。

婴孩觉得有人抱她便不哭了。这两个孩子的脸碰在一起,婴儿发紫的嘴唇在探索男孩的面颊,仿佛在探索奶头。

小女孩已经接近血液快要凝结、心脏即将停止跳动的时刻。母亲已经把一种类似死亡的东西交给自己的女儿;尸体也能传染;这是寒气的传染。小女孩的脚、手、胳膊和双膝都冻僵了。男孩感觉到一阵可怕的寒气。

他身上有一件干燥温暖的水手上衣。他把婴儿放在死者的胸口上,脱下自己的水手上衣,把婴儿裹好以后再抱起来。北风吹着雪片,他抱着孩子,差不多光着身子,继续前进。

婴儿终于找到了男孩的面颊,她的嘴贴在他的面颊上。她身上暖和了,接着就睡着了。这是两个孩子在黑暗中第一次接吻。

母亲躺在雪地上,脸朝着黑夜。但是,在这个孩子脱下衣服裹起小女孩的时候,母亲说不定在阴府里正望着他呢。

第三章 多了一个累赘,痛苦的道路就更难走了

单桅船把孩子抛在岸上,离开波特兰海湾以后,已经有四个多钟头了。在他被抛弃以后的这几个钟头中间,他走呀走的,在他可能走进去的这个人类的社会里,他前后遇到了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男的留在小山上,女的躺在雪地里,婴儿在他怀里。

他累极了,也饿极了。

尽管气力衰竭,负荷加重,他却更加坚决地前进。

他现在差不多光着身子。身上还剩下的一些破衣服,冻得硬硬的,像玻璃一样锐利,割伤他的皮肤。他虽然觉得冷,可是婴儿却暖和了。他失掉的东西并没有丢掉,是她得到了。他发现这种温暖使这个可怜的小女孩重新获得了生命。他继续前进。

他紧紧地抱着她,不时弯下身子,抓一把雪擦她的脚,免得被冻伤。

有的时候,喉咙里干得冒火,他就拿一点雪放在嘴里咂,虽然暂时制止了口渴,可是身上却觉得发烧。想减轻却反而加重了。

暴风雪强烈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程度;如果说暴风雪可以跟洪水一样酿成大灾的话,这儿就是这种情形。暴风雪扫荡着海岸,同时也搅动着海洋。这可能就是迷路的单桅船在同暗礁斗争中遭到破坏的时候。

他在北风中前进,穿过广漠的雪地,朝东走去。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很久看不见烟了。像这一类指路的目标,在黑夜里很快就会消失的;何况熄火的时间也早已过了。再说,他也可能弄错,说不定他走的这个方向既没有城市,也没有村庄。

既然说不定,他就坚持下去。

婴儿哭了两三次。他一面走一面摇,她才安静下来,不哭了。末了,她又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他虽然自己冻得发抖,却觉得她身上挺暖和。

他不时地把她脖子周围的衣服裹紧,免得敞开的地方结霜,免得衣服和婴孩之间有融化的雪水流进去。

原野高低不平。狂风把积雪堆在低洼的地方,人小雪深,他差不多要钻进雪里去。他只得半截身子陷在雪里挣扎着前进。他用膝盖顶着雪前进。

穿过了山谷,又到了雪很薄的高原,北风扫清了积雪。他发现地面上有薄冰。

婴儿温暖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使他觉得暖和了一点,可是过了一会儿,水汽在他的头发上凝结起来,变成了霜。

孩子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再也不能跌倒。他觉得一跌倒就爬不起来了。他累极了,跟那个断了气的女人一样,他觉得黑暗会把他压在地上,冰冻会活生生地把他跟大地焊接在一起。他走下悬崖的斜坡,逃出危险;他走进地上的窟窿,又走了上来;今后只要跌一交就会死掉。一步走错,就到了坟墓里了。无论如何不能滑倒。他连摔倒再跪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可是到处都很滑;各处是霜和坚硬的积雪。

他带着这小家伙走起来很困难;对这个累得精疲力竭的孩子来说,她不但是一个重担,而且是一个累赘。他占住了他的两个胳膊。不拘谁在冰上行走,两只胳膊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必不可少的平衡身体重量的工具。

他不能使用这两只胳膊。

他不使用它们。他不停地走着,不知道带着这么个重荷结果会落到什么地步。

这个婴孩好比一滴水,加上它,这杯苦水就溢出来了。

他像在跳板上一样,一步一摇,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谁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奇迹般的技巧。但是我们再说一遍,说不定在遥远的黑暗里,那位母亲和天主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走的这条痛苦的道路。

他打了一个趔趄,滑了一下,站稳,把婴儿抱紧,给她盖好衣服,把她的头裹起来,接着又滑了一下,就这样一滑一滑地蹒跚着前进。卑鄙的风在后面推着他。

看样子他多走了许多冤枉路。他当时大概是在后来建立的宾克利夫农场附近的原野上,也就是说,在现在叫做春园和派逊奈奇院中间的那一带地方。现在的耕地和房屋,当时却是一片荒地。草原往往用不了一个世纪就变成了城市。

刮得他睁不开眼的冷冰冰的暴风停了一会儿,孩子突然看见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有一簇簇好像用积雪雕出来的三角墙和烟囱,这不是黑影,而是画在乌黑的背景上的一个白色的城市,跟我们现在叫做底片的东西一样。

有屋顶,有住房,原来是住人的地方!终于到了有人类的地方啦!他感到无穷的希望。一条迷路的船上的值班在喊“嗬,陆地!”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他加快了步子。

他终于同人类接近了。终于同活人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一种叫做安全的东西突然温暖了他的心。厄运过去了。再也没有黑夜、冬天和风暴了。可能遭到的灾难仿佛已经撇在身后。婴儿已不再是一个累赘。他差不多是在奔跑。

他的两只眼睛死盯住那些屋顶。那里就是生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有如死人从半开的坟墓的盖子里往外张望。刚才看见的烟就是这些烟囱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