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第2/4页)

在日瓦戈的同龄人中,安季波夫与他恰成对照。早在学生时代,安季波夫的思想就倾向革命,后来他参加红军,当上了指挥官、政委。他有坚定的革命信仰,又有果断行动的魄力。但思想过于激进,带着某种狂热性,且在行为动机中逐渐夹杂了个人功名利害的考虑,因此卷入内部的倾轧,终于被迫自杀身亡。日瓦戈虽也同情他,赏识他的忠诚和果敢,却不赞成一点:迷信乌托邦式的理想,没有自己的思考和见解,凡事照搬教条,好讲大话空话,甚至不符合实情却人云亦云的假话。靠讲假话过日子,这是日瓦戈所最诟病、最厌恶的。

早自家人被放逐国外,日瓦戈便预感到自己这种人在社会上注定是命途多舛,不过对此他并不太介意。让他冥思苦索的是,面对动荡、纷乱、严酷的环境,人当何以自处?他苦思和践行的结果,就是书中处处可见的坚持一个诚实正直之人的操守,任何情况下不丧失自己的本来面目。日瓦戈看待个人的价值、生命的价值,首先在于有自由的思想;思想自由才能产生独立见解,也才能形成自己的面目。人没有自己的面目,便成了千人一面,彼此雷同,这只能制造平庸,窒息创意。日瓦戈在新政权的作为中,在周围人们的身上,在自己写作的经验里,处处感到独立思考与随声附和、出奇与平庸两种倾向的角力。当然,个人独特面目的基础,它的核心内容,都还离不开社会追求的公平公正原则、人们普遍接受的道义精神。一个是不丢独特面目,一个是不离道义基础,这便是日瓦戈自处的原则,更可说是他自律的原则。他的故事告诉我们,遇事能把握住一个公平公道的立场,是如何需要内心的良知和见识;而光明磊落地直陈己见,更是如何需要勇气和胸怀。

这样一来,日瓦戈在烽火连天的年代是一个置身世外、特立独行的人物吗?也是,也不是。从社会立场来说,他对革命政权的思想政策多有保留,并且直言不讳,也因此不肯参与红军与白军之间的严酷战事。可是他从未停止当一个观察员和思想者,也就是说从未置身世外。从生活现实来说,他却是艰难时世的亲历者,走过内战的腥风血雨,眼见了城乡的败破凋萎,经受了家庭破碎和事业夭折的打击,遍尝了种种精神煎熬的痛苦。这里他既不是冷静的旁观者,更谈不上特立独行。同别人一样,还有甚于别人,他内心淌着血,吞服这生命的苦果。令人惊讶的是,无论对时局的艰难还是个人的不幸,日瓦戈总是坦然处之,很少怨天尤人,把这视为历史进程中定然发生的曲折。既是这样,苦难到来,不需逃避,不必埋怨,迎上前去背起十字架。日瓦戈的态度显然透露着舍己为人的传统基督教精神,同时也体现了现代思想者的历史眼光和坦荡胸怀。他坚持不同的观点,但没有反对革命,没有反对苏维埃政权,没有个人的怨愤,他等待历史来判定谁是谁非。激进的革命者安季波夫在思想观点上,恰与日瓦戈针锋相对,但日瓦戈没有视他为敌人,反倒同情他,怜惜他,对其自杀的结局感慨万千。就连对科马罗夫斯基这个恶棍,日瓦戈也没有动清算复仇的念头,尽管明知他在父亲之死与拉拉的悲剧上难辞其咎。

现在回到前面的那个中心问题:日瓦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为帕斯捷尔纳克作传的一位当代作家贝可夫评论日瓦戈时说:“我们无法一下子就概括出他是怎样的人”,“我们只能说出他不是怎样的人:他不是一个蜕变了的知识分子,不是鼓吹平庸习气的鄙俗之人,不是革命的狂热分子,不是反政权的斗士,不是持不同政见者,不是‘安排生活的能手’。总之,不是一个庸俗小人。”

贝可夫还说过:日瓦戈是一个平常人,但重要的是,“即或平常人也有天赋的普世性的权利:不接受时代犯下的失误,不杀戮自己的同类,不随大流”。

从反面说,日瓦戈不是庸俗小人。从正面说,他坚守住了平常人的权利——自由的思想,独立的判断。合起来看,贝可夫最欣赏日瓦戈的,还是他作为普通人的精神操守。自然,帕斯捷尔纳克眼里的日瓦戈,又是天赋极高的诗坛奇才,只是不愿(也无机会)显山露水,直到死后才渐为人知。

主人公日瓦戈其人,权当作平常人也罢,加上天赋诗才也好,出现在小说中可说是一位正直真诚的思想者。《日瓦戈医生》这部书,便是一个正直真诚思想者的生命呼喊。这里有信念也有失望,有痛苦也有欢乐,有放弃也有坚持。日瓦戈和拉拉的情思给人温暖,日瓦戈和拉拉的遭际令人痛惜。于是,这两个生命的呼喊产生了悲剧般的震撼。

小说而以情胜,是诗人为文的刻意追求。作者努力把小说写得平实质朴,简洁明快,同时着力于传达主要人物幽微的情感心境,烘托以素描般的即景深致。最关键的一招,是作者如同抒情诗里的主人公一样,毫不遮掩地与日瓦戈立场重合,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小说的客观叙事文字,演化为寄抒情意的倾诉。自始至终一以贯之的悲凉、孤寂、哀婉的情调,产生了巨大的感染力,也倍增了艺术的说服力。

说到小说的抒情,日瓦戈和拉拉的爱情无疑是重中之重。在他们一生中,日瓦戈遇到过三个女人,拉拉遇到过三个男人,唯独这两人的结合非同凡响,他们相互间已是魂牵梦萦,刻骨铭心,更引得别人也跟着回肠荡气。看得出就连作者落笔也小心翼翼,斟酌间存着几分虔敬。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难道真有某种超乎理智的情感奥秘?我们想,无论如何也未必神秘得不可言喻。如果说藏有奥秘,那多半就是这种情爱要回归生活的自然,摆脱了功利主义人生追逐的羁绊。在那变乱纷扰的年月,爱情家庭莫不经历社会离析的磨难,可人心思定,渴望回到生活的常轨。正当此时,仿佛在世外桃源,心仪已久的两人走到了一起,发现彼此心心相印。他们但求相爱相守,一起徜徉天地自然间,愿在踏实淡定的平常日子里享受心灵交流的快乐。根据小说的描写,正是这种精神的愉悦,将一对情侣同大自然,同整个世界结为一体,实现了个人精神境界的升华。作者在这里强调的一点,即自然纯真的情爱具有陶冶精神的文化意义,无疑是极富创意的见解。有了这一笔,日瓦戈与拉拉的爱情,便不再是添补情节的虚应故事,日瓦戈的诗作(由作者捉刀代笔,主题多与爱情相关)也不再只是游离故事之外的“富有诗才”的佐证。如此一来,小说才呈现为浑然一体的完美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