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第2/12页)

日瓦戈医生相信拉拉和卡坚卡不在家,也许不在尤里亚京,也许甚至不在人世了。他已经准备接受最可怕的失望的打击。只是为了心灵能得到宁静,他才决定摸一摸他和卡坚卡都害怕的那个黑窟窿。他抬脚往墙上踹了几下,免得伸手进去碰到耗子。他没抱希望能在约定地方找到什么东西。小洞用砖堵着。日瓦戈取出砖块,一只手探进去。啊,真是奇迹!一把钥匙和一张便条。便条相当长,占了一张纸。日瓦戈走近楼梯平台上的窗口。简直更神奇,更难以置信了!便条是写给他的!他迅速读起来:

上帝呀,真是万幸。听说你活着,回来了。有人在市郊见到了你,就跑来告诉我。我估计你首先要去瓦雷基诺,现在我带着卡坚卡出发去那里找你。为了防备万一,把钥匙放在原处。你等我回来,哪儿也不要去。对,你还不知道,我现在住到这套住宅的前半部分去了,在临街的房间里。其实这你自己能想得到。房子很大,无人照料,不得不卖掉原房主的一些家具。我给你留下一点吃的,主要是煮土豆。你用熨斗或别的重物,把饭锅的盖子压住,像我这样,为了防老鼠。我高兴得要疯了。

正面写到这里就完了。医生没发现这张纸的背面也写得密密麻麻。他把展开的便条,用双手捧到唇边,然后也不看着就叠起和钥匙一同揣进口袋。他的发狂的喜悦里,又糅杂进痛心疾首的悲苦。既然她能毫不踌躇地说去就去瓦雷基诺,就是说他的家眷不在那里。这一细节除了引起他不安之外,还使他为自己的家人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悲愁。她为什么只字不提他们,也不讲他们身居何处,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一般。

他没有工夫细想,街上开始暗下来。趁天亮,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一件并非无足轻重的事,就是熟悉街上张贴的各种法令。现在可不是儿戏的时代。由于不知道而触犯某种必须遵守的法规,便可能丢掉一条命。于是他没有开门,也没有从酸疼的肩上取下背包,而是下楼到了街上,朝贴了一大片各种印刷品的墙壁走去。

这里贴的印刷品包括报纸文章、会议发言记录和法令。日瓦戈浏览起标题来:《关于对有产阶级征用和课税的办法》,《关于工人监督》,《关于工厂委员会》,这是刚进城的新政权颁发的命令,用以取代原先的法规。新政权提醒人们:它的根基绝对可靠。这一点在白军临时占领时,可能被人们遗忘了。但日瓦戈看到没完没了全是千篇一律的东西,不禁头晕起来。这些标题是哪个时期的呢?什么时候写的呢?去年的还是前年的?一生中他只有一次极为赞赏这种语言的决然和干脆,这种思想的率直。难道就为了这么一次不小心的赞赏,他便该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别的,只能读这些许多年来一成不变的狂妄的喊叫和要求吗?时间越久,这种喊叫和要求就越发没有生命力,越发难以理解也难以实现。莫非由于同情心一时过于强烈,就永远使自己变成了奴隶吗?

这里一篇报告里的一段话,不知怎么映入他的眼帘。他读了起来:

关于饥馑的报道,说明了地方机关惊人的玩忽职守。滥用权力的现象显而易见。投机倒把十分猖獗。可地方工会委员会做了什么呢?城市和边区的工厂委员会做了什么呢?如果我们在尤里亚京商业区仓库里,在尤里亚京拉兹维利和拉兹维利渔业地区不进行普遍的搜查,如果我们对投机倒把分子不采取严厉的恐怖措施直至就地枪决,那么就不能从饥饿中得救。

“真是令人羡慕的自我陶醉!”日瓦戈心里想。“还谈什么粮食呀,粮食事实上早已不存在了。讲什么有产阶级,什么投机倒把分子?照这之前各项法令的意思办,他们早就已经被消灭了。讲什么农民,什么农村?他们也都不复存在了。怎么如此健忘?自己先前的命令和措施,早已摧毁了生活中的一切。什么样的人,才能年复一年以毫不衰减的狂热,发出呓语去议论早就结束、并不存在的课题,而且又什么都不懂。周围的一切全视而不见!”

医生的头晕眩起来。他失去了知觉,摔倒在人行道上。等他苏醒过来,别人扶他站好,有人提出可按他说的方向送他回去。他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说他只需过一条街,就住在对面。

他重又登上楼梯,去开拉拉住处的大门。楼梯上还很亮,一点不比他头一次上来时更暗。他又感激又喜悦地想,太阳并不在催促他。

门锁开时咔嚓一响,引起屋内一片惊惶。没有人的空房里响起铁罐翻倒坠地的杂乱声音。一群老鼠整个身子啪唧摔到地板上,旋即四散而逃。面对这帮在这儿大概子孙已经繁衍众多的讨厌的家伙,医生感到束手无策,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想在这里过夜,头一件事得防备这一伙的进攻,找一间容易隔开关紧的屋子,用碎玻璃和铁片堵死所有的鼠洞。

他从过道向左拐,到了这套住宅中他不熟悉的那一半。穿过一间昏暗的屋子,他来到一间两扇窗子朝街的明亮的房间。与窗子相对,街那面就是颜色发黑的雕像楼。楼墙底部贴满了报纸。行人背对窗子,站在那里看报纸。

屋里屋外的光线一样,都是早春傍晚那种清新流动的光色。光色毫不见差异,仿佛屋里同街上也毫无阻隔。只有一点点的不同,日瓦戈所在的拉拉卧室中,比外面商人大街上稍微凉些。

日瓦戈快到城里,以及一两个小时前,当他走在城里的时候,无法形容的与时俱增的疲惫,对他来说成了即将病倒的前兆。这使他感到害怕。

可是这会儿,室内外融成一片的光照,不知为何令他高兴。街上和楼里同样凉丝丝的空气,仿佛使他同傍晚大街上的行人,同城里的情绪,同世上的生活,联接到了一起。他的恐惧感消散了。他已不再觉得自己要病倒。傍晚透明的无处不在的春光,仿佛给了他远大的期望。他愿意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在生活中能达到一切目的,能找到所有的人,能和睦相处,能把一切想透彻了表白出来。他眼下期待的同拉拉的幸福相会,就是第一个证明。

狂癫般的兴奋和不可抑制的忙乱举止,取代了不久前精力的衰竭。比起此前的疲惫,这种活跃是大病将临的更为准确的征兆。尤拉坐立不安。他又想上街去,这回则是另外的原因了。

在这里安置住处之前,他打算理个发,刮掉胡须。为此他穿城而行时,朝过去的理发店的橱窗里不时地张望。有一部分店铺空荡无人或是派了其他用途,有一些保留了过去的招牌却上了锁。理发刮胡子也没个地方。他自己又没有刮胡刀。如果在拉拉家里找得到剪刀,也许能摆脱这个窘境。可是他在匆忙不安之间翻遍了拉拉的梳妆台,也没找到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