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7页)

“韦尔登!”少校突然大声喊道,“你太太在作弊!她偷偷翻牌,看是不是她想要的。”

“没,我没看。我还没来得及看呢,就被你发现了。你抓到啥牌了?”

“我没想到,莫里斯,”彭德顿上尉说,“难道你不知道在牌桌上永远不可相信女人吗?”

兰登太太带着戒心十足的神情听着他们调侃,这种神情常见于久病患者的眼中,因他们不得不依附于他人,不论是细心体贴还是粗心疏忽。自从那晚她冲回家自残以来,她在内心里一直觉得羞耻、恶心。她确信所有看她的人一定都在想着她做过的那件事。其实,这桩丑闻一直没有公开,除了当时在屋里的几个人外,只有医生和护士知道——还有十七岁就开始陪伴她、崇敬她的菲律宾小佣人。这会儿她停下手里的活,手指尖放在颧骨上。她明白自己应该起身离开这个屋子,和她丈夫彻底决裂。可是近来她深感无助。她究竟又能去哪儿呢?当她设想往后的日子,脑子里就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她被各种强迫症所困扰,已经到了像害怕他人一样地害怕自己的地步。她成天感到自己要大难临头,而且,这不祥的预感弃之不去。

“怎么了,艾利森?”莉奥诺拉问道,“饿了吗?冰箱里有鸡片。”最近几个月,莉奥诺拉和兰登太太说话的态度经常有点怪,吐字口形夸张,说话用心、适度,像是在对一个自卑的白痴说话。“胸脯肉和鸡腿都有。很香的。尝尝吧?”

“不吃了,谢谢。”

“你真的不吃吗,亲爱的?”少校问道,“你不想吃点啥吗?”

“我很好。不过,你能不能——?鞋跟别在地板上敲。听得我心烦。”

“对不起。”

少校把腿从桌子下面挪到椅子一侧,跷起了二郎腿。表面上他天真地相信妻子对他偷情这一档子事一无所知。然而,他却越来越难以继续抱定这一自我安慰的想法;不愿面对现实所致的紧张情绪使他患上了痔疮,胃肠功能也开始减弱。他试图——并做到了,把她外露的痛苦视为病态女性的表现,他也奈何不了。他至今记得他们新婚不久发生的一件事。他带艾利森出去打鹌鹑,她虽打过靶,但从未打过猎。一群鸟被他们惊飞而起,冬日的夕照下飞鸟的队形至今历历在目。因为他在观看艾利森,就只打下来一只鹌鹑,他殷勤地坚持说那是她的战果。当她从狗嘴里拿下这只鸟时,她的脸色突变。鸟还活着。他随意地击其头部,将鸟打死,又递给了她。她手握着尚有体温、羽毛凌乱、坠落时丧失了尊严的小身躯,仔细瞧着它失神呆滞的小黑眼睛,不禁失声痛哭起来。此类事情就是少校所指的“女性”和“病态”,而且男人要想法子全部搞清这些事,也没啥好处。这些天当少校为妻子而烦恼时,作为一种自我保护,他本能地想起了一个叫魏因切克中尉的人,此人是少校所在营里的一名连长,艾利森的一个好朋友。故而,此刻当看到她的面孔而心神不宁时,便自我安慰地说:

“你是说下午和魏因切克中尉在一起?”

“是的,我在他那儿。”她说。

“挺好。你觉得他人咋样?”

“不错。”她忽然决定要把毛衣送给魏因切克中尉,他正好能派上用场,她希望毛衣的肩不会织得太大了。

“那个人!”莉奥诺拉说,“我不明白你到底看上他啥了,艾利森。当然,我知道你们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他叫我‘夫人’。他不愿和我多说,只会说‘是的,夫人’,‘不,夫人’。你想想吧!”

兰登太太苦笑了一下,但未置一词。

在此,也许应该简单说说魏因切克中尉,虽然在驻地,除了兰登太太,他对任何人来说都无关紧要。在部队里他混得很背,快五十岁了,还没能获得上尉军衔。因为眼疾麻烦不小,很快就得让他退了。他住在单身中尉的公寓里,里面住的大多是刚毕业于西点军校到这里来的。两个小房间里塞满了他一生积攒下的东西,有一台大钢琴、一架子留声机唱片、几百本书、一只安戈拉大猫和十几盆花。他还种了一种爬墙虎,绿叶爬满了客厅的几面墙,地板上放着空啤酒瓶或咖啡杯子,经常会把人绊倒。最后一件是老中尉的小提琴。从他的房间里时常传出精致的古典纯音乐,弦乐三重奏或四重奏,这些忘却已久的乐曲会让走廊里经过的年轻军官们挠头搔耳,挤眉弄眼,不知所云。兰登太太时常在傍晚来这里坐坐,和他一起弹奏莫扎特的奏鸣曲,或在壁炉前喝咖啡、吃糖姜。撇开其他弱势不说,他还囊中羞涩,因为要供两个侄子上学。他不得不谨行俭用,才能收支相抵,唯一的军礼服都穿得肮脏破烂了,所以,他只参加一些强制性的社交活动。兰登太太得知他的衣服都是自己缝补,就经常把针线活带过来做,给丈夫缝补衣物时顺便也把中尉的内衣和日用织物一起都补了。有时,他们两人坐少校的车一起出行——去大约一百五十英里以外的城里听音乐会。这时候,他们也会带上阿纳克莱托一起去。

“我把这手上的全都押上,如果赢了,所有的筹码都是我的。”彭德顿太太说,“我们该结束了。”

彭德顿太太发牌时,她设法从大腿上拿起一张A和大王,使自己的牌正好21点。屋里的每个人都目击到这一小动作,少校嗤嗤地窃笑。他在桌子下面轻轻地拍了下莉奥诺拉的大腿,然后把椅子向后推了下,这一切也没能逃过大家的眼睛。与此同时,兰登太太起身,把织的毛衣放进包里。

“我得走了。”她说,“你待着吧,莫里斯,你们别散场。大家晚安。”

兰登太太步履缓慢,步态僵硬,她走后,莉奥诺拉说:“真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不舒服。”

“说不上,”兰登痛苦地说,“我想我得走了。咱们就玩到这吧。”

兰登少校真不想离开这让人开心的房间,他和彭德顿夫妇告别后,在房前的人行道上站了一阵子。仰望群星,他心想活着有时真是一件不幸的事。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宝宝。全程那叫一个乱啊!生产时,艾利森紧紧抓住阿纳克莱托(因为他,少校,不堪忍受这场面),足足尖叫了三十三个小时。医生说:“你用力不够,再使劲啊”——哎,连小菲律宾人都在跟着使劲,他膝部弯曲,脸上汗如雨下,和艾利森一起撕心裂肺地一声声嘶喊。后来,孩子生出来了,他们发现婴儿的食指和中指连着,少校唯一的想法是,若让他去摸摸小宝宝的话,他会浑身哆嗦的。

这件事拖了有十一个月。当时他们驻扎在中西部,他常常冒雪回家,在冰箱里找点像金枪鱼沙拉冷盘等吃的填肚子,满屋子都是医生和护士。阿纳克莱托在楼上忙着,把尿布拿到灯下观察大便,或者帮艾利森抱孩子,她则嘴巴紧闭,走来走去,在房间里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待一切过去后,除了感到解脱,他没有别的感觉。可艾利森不是!冷酷的现实给她心里留下无法释怀的痛苦!她又是感情特别、特别的细腻!没错,人生也有悲伤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