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4页)

这些吟唱圣诞歌的人为了抵御暴风雪,穿着各式各样深色的衣服,看上去不同寻常地凄寂。然而,他们一放开喉咙吟唱,便全然变了。那女黑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天使,而矮胖的鲁西尔优雅地抬起她的头颅,仿佛要忘却她在卡内基音乐厅外面细雨淋湿的街道上所荒废的青春岁月。这伙人如此骤然的转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艾普尔盖特先生由此也感到他的信念复活了,感到在他们的面前铺陈着无限尚未实现的可能性。那是一种无限充实的宁静,一种没有强盗的复兴,一种对于光和色彩的沉醉。简直是一个王国!也许这是杜松子酒的效力!只要音乐在演奏着,他们就显得专心致志而纯洁。然而,当最后一个音戛然而止,他们便突然又变成他们自己了。艾普尔盖特先生向他们表示感谢,他们也向他的前门走去。他把斯特吉斯先生拉到一边,颇有技巧地说:“我知道你的身体很好,难道你不觉得走进这场暴风雪对于你来说也太严酷了吗?电台报道说,这是百年未遇的一场暴风雪。”

“啊,不,谢谢你,”耳聋的斯特吉斯先生说,“在我离家之前,我吃了饼干,喝了牛奶了。”

唱圣诞歌的人离开了教区长的住宅,往村子的公共绿地走去。

人们可以听见从饲料店里传来的音乐声,巴里·弗里曼正在打烊。巴里毕业于安多弗学院。高年级放圣诞节假时,他曾经穿着崭新的小礼服参加东部明星舞会。他一出现,人们就哈哈大笑起来。他向一位姑娘邀舞,然后又转向另一位姑娘,都被拒绝了。他试图去抢别人的舞伴,人们哄笑着把他轰出了舞池。他在墙上靠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然后穿上大衣,走上大雪之中回家的路。他那穿着小礼服的形象还没有被人遗忘。一位年迈的女士会对人说:“我女儿是巴里·弗里曼穿着他那猴装参加东部明星舞会后两年出生的。”那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他一生未婚,在圣诞节前夜回到的家中空空如也。

人们可以听见从布赖恩特百货店(“血本价”)传来的音乐声,老露西·马克曼正在接电话。“你有印着阿尔伯特王子照片的铁罐吗,马克曼小姐?”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有,亲爱的。”马克曼小姐说。

“别打扰马克曼小姐,”电话接线员埃尔西亚·斯维尼插进来说,“在圣诞节前夜你不能用电话打扰别人。”

“介入私人电话是犯法的,”孩子说,“我只是询问马克曼小姐她是否有印着阿尔伯特王子照片的铁罐。”

“是的,亲爱的。”马克曼小姐说。

“那就让他走出来吧。”孩子说,爆发出一阵笑声。埃尔西亚的注意力又转向另一个更为有趣的谈话—从普莱斯科特杂货铺打向新泽西的一个八十五美分的电话。

“我是道勒丝,妈妈,”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是道勒丝。我正在一个叫圣博托尔夫斯的地方……不,我没醉,妈妈。我没醉,我只是想对你说圣诞快乐,妈妈……我只是想对你说圣诞快乐。同时也祝愿皮特叔叔和米尔德里德阿姨圣诞快乐。祝他们所有人圣诞快乐……”她哭泣起来。

“‘……在圣司提反节那天,’”唱圣诞歌的人们唱道,“‘当大雪在周围纷飞……’”然而,道勒丝的声音,那受神启示而说出的关于加油站、汽车旅馆、高速公路和二十四小时超市的声音比在公共绿地上唱的圣诞歌更与未来的世界休戚相关。

唱圣诞歌的人们沿船舶巷走到威廉姆斯的家。他们知道在威廉姆斯家不会得到善意的款待,这倒并不是因为威廉姆斯先生吝啬,而是因为他觉得作为一家银行的总裁过于好客有可能影响他银行的诚信。他是一个保守的人。他在书房里挂着一幅伍德罗·威尔逊的照片,装照片的镜框是用旧的红木马桶座改制的。他从温莎小姐学校回家的女儿和从圣马克学校归来的儿子和父母一起站在门道里,嘴里喊着“圣诞快乐!圣诞快乐!”。威廉姆斯家隔壁是勃莱特尔的家。在勃莱特尔家,主人邀请大伙儿进屋去喝一杯可可。杰克·勃莱特尔娶了一位来自特拉弗廷达文波特的姑娘。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杰克不知从哪儿听说欧芹会催发情欲,便在花园里种上了八到十行欧芹。一旦欧芹成熟,兔子便来造访,糟蹋它。一天夜晚,他带着猎枪走进自家的园子,结果在一个叫马努埃尔·法达的葡萄牙渔夫胸口无可挽回地打了一个洞。多年来,这渔夫一直是杰克妻子的情人。杰克在县法院受到杀人罪的起诉,被宣告免罪,而妻子也随一个卖布匹的跑街私奔了。现在杰克和妈妈住在一起。

在勃莱特尔家旁边是达莫家。在达莫家唱圣诞歌的人受到了蒲公英酒和甜饼干的款待。达莫先生是一个羸弱的人,有时候还做些针线活儿。他是八个孩子的父亲。客厅里,一大群孩子排在他后面,仿佛在炫耀他过人的精力似的。达莫夫人看上去似乎又怀孕了,虽然并不明显。在厅道里挂着她年轻时候的照片,非常漂亮。她站在一头铁铸的鹿旁边。达莫先生给这帧照片题名为“两头鹿”。唱圣诞歌的人在离开房子走进暴风雪中时,相互把这题名指了出来。

下一家是勃勒塔尼家。勃勒塔尼家十年前曾经到欧洲去过一次,他们在那儿买了一尊基督诞生的塑像,人们羡慕得不得了。他们独生的女儿海兹尔和她的丈夫、孩子们也在那儿。在海兹尔的结婚典礼上,当艾普尔盖特先生问到,谁将这位姑娘交到新郎手里,勃勒塔尼夫人从教堂座椅上站起来,说:“我。她是我的,不是他的。当她生病的时候,是我照顾她。我给她做衣服。我辅导她做家庭作业。他从来没做任何事情。她是我的,我来把她交到新郎手里。”这种不同寻常的举动也没有损害海兹尔婚姻的幸福。她丈夫看上去兴旺发达,孩子们也长得漂漂亮亮、规规矩矩的。

在大街的尽头是老霍诺拉·沃普萧的家。唱圣诞歌的人知道在那儿他们将受到加奶油的朗姆酒的款待。在暴风雪中,这老房子里所有的火都点燃了,所有的烟囱都冒着烟,看上去就像是人间杰作。这种家屋的形象是那些设计圣诞贺卡的艺术家,或者是在配备了家具的出租房里备受酗酒后头痛煎熬的十分孤独的水手可能会在圣诞节前夜一块砖一块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精心绘画出来的。女佣麦琪把他们让进去,给每个人递去朗姆酒。霍诺拉,一位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的年迈妇女,站在客厅的尽头,身上到处撒着也许是面粉、也许是爽身粉的东西。斯特吉斯先生主持仪式。他请求道:“霍诺拉,给我们唱支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