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在楼上,”丽特重复道,我们的车子停在炸土豆条零食摊的前面。

“是啊,”我说。

“做个孩子可真好。”

“是啊。”

“想必你父亲是最近才去世的吧?”

“是的,不久之前。”

车子停在零食摊前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太阳还没有下山,但快了。现在,我看不到太阳,是火车站挡住了我的视线。这会儿,渡口比早上要繁忙得多,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又从这里赶往各自的家。现在,如果水里没有渡船,莱茵河的游艇和各种小型游船都不开动,那么,艾瑟尔湖的湖面必定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我看到远处的高楼大厦,那个地方在我的记忆中已是一片空白。渡口的对面让我心生恐惧,但在这一边,我却不会担心,因为我很清楚,走哪几条道我便可尽快地脱身。丽特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下车的意思。她搁在腿上的那只包不是她这个年龄的女人通常使用的,不过,她双手紧紧抓住包的那个样子倒是很符合她这个年龄女人的特点。

“亨克现在有点儿问题。”丽特说。

现在?

“他什么事情都不干。到现在为止,他在家里游手好闲已经六个月了,他连一个朋友都不交。”

什么事情都不干?一个朋友都不交?

“有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然后又突然没了踪影。我根本不清楚他在干什么。”

“丽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亨克。”

“哪个亨克?”

“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叫亨克?”

“是啊,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

“他就那样躺在床上,这一点最令我担忧。”

“亨克?你给你的儿子起名叫亨克?”

“不可以吗?”

“你的丈夫会怎么想?”

“他没怎么想。维恩觉得这个名字挺不错的。他的家族里也有一个亨克。简短活泼、容易上口,他就是这么说的。”

有个人骑着自行车从旁边经过,碰擦到了汽车的边窗。骑车人回过头来,举起一只手以示歉意。

“我在想,可不可以让他到你这里来住上一段时间?我的意思是,让他来干点活儿。”

这就是她想问我的事情吗?“到我这里来?”

“是的。你这儿有各种动物:奶牛、绵羊、母鸡。我觉得,动物对他可能会有好处。而且,你现在就一个人,也许,你可以让他帮你干点什么。做个农场帮工。”

做个农场帮工。方才,她没有提到驴子。

“这对他会有好处。干点活,早睡早起,有规律的生活。当然,还有新鲜空气,尽管家里也有足够的新鲜空气。”

“当真有吗?”我说。“养了那么多猪,空气还新鲜吗?”

“你说的没错,”丽特说。“这里的空气确实更加清新。”

“这件事,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还不知道这事。”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种想法的?”

“哦,大概一个月之前吧。”

这时,再也没有哪个地方可以看到太阳的反光了,水面上没有,高层建筑的窗玻璃上也没有。天快要黑了,火车站上方的天空渐渐变成了橘红色。丽特的手从包上松开,准备打开车门。

“这件事,你会考虑一下吗?”她问道。

“当然会,”我回答。

她先回头看看后面有没有行人,然后打开车门。她在犹豫。“我失去了他,”她说。“他看着我,那样子就好像面前站的是个陌生人。”她的身子向右侧倾斜,准备下车。冷空气灌进车内。然后,她重新向左边凑过来,在我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谢谢你,”她说。

我看着她离开。刚才,罗纳尔让我充当中间人向她提问时,我感觉日后我们还会再次见面。而此刻,我却预感到,恐怕是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她不再回头,腿一拖一拖往前走去,渐渐消失在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自行车中。现在,她应该已登上渡船,不一会儿,她就会抵达对岸,随后,她将淹没在成百上千行色匆匆赶往四方的旅客中间。成百上千的人们将坐上不同的火车,火车会把他们带往全国各地。车厢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她会做些什么?会读书看报?还是会安静地坐着,独自浮想联翩?或许是跟对面的人聊聊天?我不知道。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然后发动了汽车。

挤牛奶的时候,我比往常更多地把脑袋靠在奶牛温暖的腹部。吸奶杯已经系好,牛奶正平稳舒缓地吸入奶管。我绝不会系着塑料围裙站在铺设了白色地砖的挤奶间,看着十头或十二头奶牛同时挤奶;这里也绝不会有一间空余的牲口棚,牲口棚的地面上铺的一定是稻草而绝不会是锯木屑;在这里,道路清扫机总是缓慢地在路上来回穿梭,厩肥堆也一定会一天天慢慢增高,最终,我会用那台老掉牙的厩肥撒布机把肥料撒到田里;在这里,女人们绝不会天天都在厨房里忙碌,或者每星期隔三岔五把洗净的衣物晾晒到菜园旁那一小块草地上的晾衣绳上。此时此刻,我的脑袋随着奶牛的呼吸轻微地晃动,这里安全而宁静,然而同时,空虚而寂寞。

我想起了低垂的电缆线,以及停落在电缆线上的几百只燕子。我想起了丹麦,但没有联想起亚尔诺·科佩,这是从未有过的。这回,我想起的是一个曾在丹麦看过燕子的农场帮工。

“讨厌透顶!”父亲说,他显得很生气。我刚挤过牛奶,给他拿一点吃的上去。

“你讨厌哪一个?”我问,指了指落地式大摆钟和墙上的照片,又指了指他自己。

“那只冠鸦又回来了。”

“我也看到它了。”

“那是怎么回事?”

“我还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们俩去那个新房间干什么?”

“聊天。”

“聊些什么?”

“你难道听不到吗?”

“听不到。”

很久以来,他都没有提出过这么多的问题了。丽特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也许他一整天都在回忆往事。我能想象得到,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如同一只心惊胆颤的老鼠:卧室门外传来了说话声,他得屏住呼吸慢慢地吐气;说话声渐渐远去了,他又得竖起耳朵留神倾听。他感到孤单吗?我摇摇头,我不愿意思考这样的问题。不管怎么说,我突然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似乎就是一场竞技:丽特与范·沃德伦一家的竞技,而其中的一位竞技者却藏在暗处。

我拉开窗帘。“噢,还有一件事,”我尽可能把话说得轻描淡写。“你火化了,骨灰也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