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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对他抱有同情。”

“你可以这样做。但是你觉得应该如此吗?”

我想念艾莉森,我知道我别无选择。我同情她,就像同情出现在几英尺影片上的那位不认识的德国人一样。这也许是一种羡慕,实际上是一种妒忌,妒忌人家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走得更远:他们两个人都已绝望至极,无法再观望下去了。而我却是精神自杀。

我说:“是的。他无法自拔。”

“你有病。你靠死亡活着,而不是靠生命。”

“这是看法问题。”

“不。是信念问题。因为我对你讲的这个事件是唯一的欧洲传奇故事,它代表欧洲的现状。一个温梅尔校官。一个不知名的反抗分子。一个安东夹在中间,来不及采取行动自杀了,像个孩子。”

“也许我别无选择。”

他望着我,但没说什么。当时我感受到他的能量、残忍、无情,以及对我的愚蠢、忧郁、自私的不耐烦。他的仇恨不仅是冲着我的,而且是针对他认为我所代表的一切:在生活中被动、放弃机会,具有英国人的特点。他像是一个想改变一切的人,但做不到,为自己的无能而恼怒,只能找到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出气,或试图改变我的看法,或对我表示厌恶。

最后我垂下了眼睛:“你以为我是又一个安东。你是要我做这样的理解吗?”

“你是个不懂得什么叫自由的人。更重要的是,你对自由的理解越多,你拥有的自由就越少。”

我试图理解他自相矛盾的说法:“我太急于讨好你是吗?”

“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他拿起文件夹,“现在我建议睡觉。”

我表示抗议:“你不能这样对待别人。似乎我们全都是村民,你可以随意枪杀,以证明你某种抽象的自由理论。”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只要你抱有现在的自由观,拿枪去执行死刑的就是你。”

我又想起艾莉森,竭力不去想她。

“是什么使你如此肯定你了解我的真实自我?”

“我并没有这样说。我多少知道,你自己没有能力了解它,并据此作出我的判断。”

“你的确认为你就是上帝,不是吗?”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告诉我,我不妨那么认为。我轻轻哼了一声,让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说:

“现在你要我干什么?收拾好行李,走回学校去?”

出乎预料,这话似乎使他收敛了一点。他在回答之前稍显犹豫,接着泄露了天机。

“随你的便。明天早上有个小小的最后仪式,不过并不重要。”

“那好,我不想错过。”

我仰头干巴巴地冲着他笑,他若有所思地稍一点头。

“祝你晚安。”我转过身,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但他走到音乐室门口停住了。“我再重复一遍。没有人会来。”

对他的话我也不搭理。他走进屋里去了。他说没人会来,我是相信的,但是在黑暗中我暗自觉得好笑。我知道,我威胁马上要走,使他内心感到惊慌,也迫使他又匆匆忙忙抛出一根胡萝卜[81],让我有个由头继续待下去。这一切可能都是一种测试,是在进入内部圈子之前必须经过的一次考验……不管怎样,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肯定,两位姑娘就在游艇上。不妨再打个譬喻,我被带到行刑队面前,但是这一次将在最后一刻得到缓期执行。现在他越是延长时间不让我见到朱莉,就越是说明他奉行的是温梅尔的哲学……至少我知道康奇斯的确与众不同。如果他很残忍,用他自己的观点看倒成了一种仁慈。

我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周围的空气沉闷凝滞、寂静,有一种压迫感。一轮上弦月高悬在地球上空,一个已经死亡的星球悬挂在一个濒临死亡的星球上空。我站起来,漫步穿过砾石地,走向通往海滩的小路,那条路上有个座椅。

我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喜剧式家庭里的石头雕像。但是当时他不可能知道和我有关的秘密。他只是猜测我认为自由就是满足个人欲望,实现个人野心。与此相反,他认为自由应对其行动负责,这比存在主义的自由还要古老得多。我怀疑它是一种道德责任,几乎是一种基督教的概念,肯定不是政治概念或民主概念。我回顾了自己近几年来的生活,回顾了我这一代人在经历了受约束无个性的战争年代之后,拼命追求个性的情况,回顾了我们从社会从国家退缩到自我的历程。我知道我无法真正回答他的指责,他的故事所提出的问题;我不能以这样的理由为自己开脱:声称自己是历史的受害者,除了自私别无选择。或者说从今以后我再也无法为自己开脱了。他仿佛在我肩上插进了一把利剑,或者说让我背上了一个女淫妖,这是我不希望得到的一种感受。

我的思想在夜晚的灰色静寂中再次游荡起来,不是游向朱莉,而是游向艾莉森。我凝视着大海,终于迫使自己止住了思绪,不再认为她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她只模糊地活在我的记忆里,还在呼吸,还能做事,还能活动。她是一抔已经撒了的灰,是断裂的一环,是死亡的生物体,永远从现实中消失了。她曾经是一个复杂的客体,现在萎缩了,变小了,好像只在一张白纸上留下一丝油烟,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这样的事太渺小了,不值得哀悼。哀悼这个词本身就是过时的、迷信的,它属于布朗时代或赫维[82]时代。但是多恩[83]的话是对的,她的死毁损了我的生命,并将永远耗损我的一生。每个人的死都给活着的人留下可怕的复杂问题。每个人的死都不相同,他的罪愆不可能再减少,他的悲哀留到永远,他的尸骨上还绕着一缕头发。

我没有为她祷告,因为祷告没有功效。我没有为她哭泣,也没有为我自己哭泣,因为只有性格外向的人才会哭两次。那个夜晚充满了对人、对永恒、对爱情的无限敌意,我默默坐着,思念着她,思念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