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第3/34页)

就这样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我熟悉了如今统治罗马世界的奥古斯都。你可能会将我的回忆点化为那部我有幸拜读的历史杰作里的几句吧。然而不能笔之于书的内容很多,是这样的损失让我越来越关切。

III.书信 尤利乌斯·恺撒致盖乌斯·屋大维 自罗马发往阿波罗尼亚(公元前44年)

亲爱的屋大维,今天早上我回忆着去年冬季在西班牙,我们在蒙达围困那个格奈乌斯·庞培带着军团躲进的城堡,久围不克之际,有一天你来了。战斗让我们颓丧疲惫,粮食也已经耗尽,被围的敌人不愁食住,我们却假装以饥馑逼降。我愤恨看似必败的形势,命令你返回罗马(以我看来你那一路上优游安逸);而且说,我无暇操心一个尚将战争与死亡当作玩票的小伙子。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相信你即便当时也知道,因为你不曾言语,只是极其平和地看着我。然后我安静了一点,对你说了真心话(从此我一直对你说真心话),告诉你这场对付庞培的西班牙战事,是为了一举平息从我青年时开始就以各种方式压迫着我们共和国的内乱与分裂,我以为会胜利,现在看来却似乎败局已定。

“那么,我们就不是为了胜利而战,”你说,“我们是为了生存而战。”

这话似乎顿时从我肩膀卸去一个重担,我感觉自己几乎又年轻了,因为我想起三十余年前我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当时苏拉的六支部队袭击了孤处山中的我,而我突破重围到达他们的统帅面前,贿赂了他,让他带我活着返回罗马。从那次起,我知道自己也许能变成我后来成为的人。

回忆当年并且见到你在跟前,我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我将你的青春多少注入我自己,将我的老成多少给你一些,因此我们俩都有了不计成败的奇异而豪迈的力量;我们堆叠起阵亡同袍的尸体,用它们来掩护推进,避免我军的盾牌难以招架敌方掷来的长矛,就这样我们推进到城墙下,攻取了蒙达平原上的科尔多瓦城堡。

也是今天早上,我还想起了我们穿过西班牙追逐格奈乌斯·庞培,饱餐战饭,筋肉疲乏,夜晚的篝火,胜利在望时士卒们的谈话。痛楚与苦恼与快乐统统交融,甚至丑陋的死人都看似美好,甚至死亡与战败的恐惧也仿佛是棋盘的落步!我在罗马这里渴望着夏季到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出征讨伐帕提亚人与日耳曼人,巩固我们最后的重要边防……让我告诉你一点今早勾起这些回忆的事吧,你会更加明白我对军旅的怀念,以及对未来战事的期待。

今天早晨七点钟,笨蛋(指的是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你想必感到好笑,因为我已经给了他名义上与你相等的权力,受我的指令)在我门口等候,要控诉马克·安东尼。看来,安东尼有个财政官违背了一条雷必达不厌其详援引的古老法律,对一些本应由雷必达自己的财政官来收税的人课了税。然后,他似乎以为旁征博引的饶舌便是巧妙,又花了一个钟点来暗示安东尼有野心——这评语令我诧异的程度,不下于告诉我维斯塔贞女[8] 有贞洁。我感谢了他,我们还就忠诚的本质交谈了一番,全是陈词滥调,然后他离去了——我敢肯定是去到安东尼面前说,他发觉我对最亲信的朋友都滥加怀疑。八点钟,接连来了三位元老,每人都申诉其他两人收了一笔数目相同的贿赂;我马上明白三人都有罪,他们无法办成受贿去办的事,行贿者随时会将事情张扬出去,那势必招致一场他们想避免的公审,而假如他们没法向足够的陪审员行贿来求得平安,后果可能会是流放。我判定他们买通陪审团的做法可以成功,便将指控的贿金数目乘以三,对他们每人罚以这笔款,并决定对行贿者也做类似的处置。他们表情乖巧,我也不怕他们;我知道他们腐败,他们认为我腐败……今天上午就这样过完了。

我们已经在罗马的谎言里活了多久?从我记事以来,这是肯定的;也许之前多年就是如此了。这谎言是从什么源泉吸来的能量,以至于它比真相更加壮大?我们看见过借着共和国之名犯下的谋杀、偷窃与抢掠——而称之为我们付给自由的必要代价。西塞罗悲叹罗马世风日下,崇拜财富——他自己倒有巨万家财,带着百名奴隶往来于他各地的私人别墅。执政官口称和平与安宁——却集结军队,谋杀那个权力危及他私利的共事者[9] 。元老院口称自由——却向我投来各种权力——我不想要,但为了罗马的存续而被迫接受、使用。难道这是一个毫无出路的谎言么?

我征服了世界,却没有一处安全;我向民众展示自由,他们却如遇疾病一般趋避;我鄙视那些我信得过的人,最钟爱那些会轻易背叛我的人。虽然我领导着一个承继天命的国家,却不知我们正向何处去。

我亲爱的、我愿呼作儿子的甥孙啊,就是这些疑问困扰着那个大家想拥立为国王的人。我羡慕你在阿波罗尼亚度过冬天;我对你学业的报告感到满意;而且我很高兴你跟我的军团驻在那边的军官相处得那么愉快。但是我确实想念我们的晚间谈话。我聊以自慰地想着,今年夏天我们东征时又能再续前言了。我们会行军越野,以大地为粮仓,杀死我们必须杀的人。这才是男子汉的生活。不问前程,随遇而安。

IV.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 日志草稿,记于阿波罗尼亚(公元前44年3月)

午后。阳光耀眼、炽烈;十来个军官和我们在小山上,俯视场上骑兵们的操练。马匹奔腾、转身之际扬起一团团尘埃;呐喊、笑声、咒骂,夹着砰砰的马蹄声远远传上来。除了梅赛纳斯,我们大家都是从操场登上来的,此时正在歇息。我卸了甲衣,枕着它躺下;梅赛纳斯长衣未脏,头发不乱,背靠一棵小树的树桩坐着;阿格里帕站在我旁边,汗湿透了全身,双腿壮如石柱;他旁边是屋大维,刚锻炼过的苗条肢体还在发抖——若非他站到阿格里帕这样的人身边,很难发现他原来那么纤瘦——他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耷拉着,颜色深了,贴在额前;屋大维微笑,指着我们下方的什么;阿格里帕点头。我们都有精神爽利之感;一周未下雨,天气回暖,我们对自己的技艺、士卒们的技艺都感到满意。

我快速写下这些词句,且不管空闲的时候能用上哪些片段。我得一五一十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