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两个极端(第2/7页)

不管怎么说,孩童时的他总是觉得,开除英才学生,不但是一种不幸之事,同时也是一种不当之举,是一种丑陋的污点,而这种事情的发生,咎在整个卡斯达里。我们认为,这就是学童时代的克尼克之所以在此类情况中感到惊慌和烦恼的根由。在卡斯达里这个学区的范围之外,另有一种与卡斯达里及其规则背道而驰的生活之道,既不为卡斯达里的体系所能接纳,而卡斯达里又无法加以驯服和提升。并且,不用说,他也知道他的心中也有这么一个世界。并且,他也有与支配他的那些法则背道而驰的种种冲动、幻想,以及欲望,而对这些,他只有设法用苦功逐渐加以克制。

他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些冲动,在其他许多学生心中,可能显得十分强烈,以致冲破种种抑制而爆发出来,而使甘拜下风的学子背离卡斯达里的英才天地,走进另一个只受本能支配而不受教养节制的世界。在力求卡斯达里美德的人看来,那个外在的世界,有时似乎是一种邪恶的地狱,有时似乎是一种诱惑的游乐场和斗技场。若干代以来,已有不少有良知的青年体验了卡斯达里规范的这种罪的观念。而事隔多年之后,作了成年历史学者的克尼克更加清楚地感到:如果没有这种自我与本能的罪恶世界为其支持的实质和动力,历史也就无从产生了,而像教会组织这样崇高的造物,也是在此种浊流之中出生,迟早仍为浊流吞没的产品。在克尼克的生活中,这就是支持一切强力活动、志趣,以及上进的基础。对他而言,这并不只是一种理智上的问题而已。因为,它比其他的任何问题都更触及他的最内自我,故而他感到他对它也有部分的责任。他的天性之一是,一旦见到他所信仰的理想或他所爱敬的国家、社会有了弊端,就会生病、憔悴,乃至死去。

我们沿着这条线索继续上溯,来到克尼克初至华尔兹尔时期,他当学童的最后几年,以及他与寄读生戴山诺利相见的意义——关于这一点,我们已在适当的地方做了详细的描述。卡斯达里理想的忠实追随者,与来自俗世的普林涅奥所作的此种邂逅,不仅有其强烈而持久的影响,对于年轻的克尼克,亦有一种深切的象征意义。因为,当时强加在他身上的那种艰难而又重大的任务,使他走上其后所走的道路,从表面看来,似乎完全出于偶然,但实际上与他整个的天性太切近了,致使我们情不自禁地要说他此后的生活,只是一再复演这个角色,且愈来愈能作完美的适应。不用说,他所担任的这个角色,就是扮演卡斯达里的代战者兼代表人。事隔十年之后,他又不得不面对约可伯斯神父重演一次,其后他又以珠戏导师的身份演到终了:演的虽是教会组织的斗士兼代表,但他不但不息努力向他的对手学习,并且,他的努力旨趣,不在促进卡斯达里的严格隔离,而是使它积极地面对那个外在的俗世,并与之合作共勉。他与戴山诺利所做的那种演讲竞赛,多少还有一些游戏的成分;但他与远为实在的朋友对手约可伯斯神父所打的那种交道,就完全是认真不苟的事情了。他以这两个对手为对象考验了他自己,在与他俩所作的对抗里逐渐成熟,向他俩学了不少东西,而在与他们所作的辩论和观点互换中付出了相当的东西。对这两个对手,他一个也没有击败;他与他们争论的目的,自始就不在于此。但他成功地赢得了他俩的敬意,成功地使他们尊重了他所拥护的原则和理想。就算他与那位饱学的本笃会神父所作的辩论没有直接导致实际的结果,但卡斯达里得以在罗马教廷设立一个半官方的特使,亦是一种不小的贡献——比起大多数卡斯达里人所能猜估的功劳要大出很多。

英雄不打不相识,克尼克与他的俗世同学普林涅奥·戴山诺利和本笃会那位智慧的老神父所做的舌战之交,使他对与他本无多大关系的外在世界,有了相当的认识,至少是有了相当的直觉认识。在卡斯达里,能够自称有些认识的人,为数很少。自从他过了幼年时代以来,他一直就没见识过或体验过此种俗世的生活——除了居留玛丽费尔斯那段时期之外,而那几乎也没有使他能够结识真正的俗世生活。但他透过戴山诺利、透过约可伯斯,以及透过他的历史研究,对于它的实际情境获得了一种活生生的感受,他的这种感受,虽然大部分只是直觉的认识而少直接的体验,但也使他比包括高层当局者在内的绝大多数卡斯达里同仁更能认知和接纳那个世界了。虽然,他一向是个忠贞不二的卡斯达里人,但他从未忘记:卡斯达里只是整个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尽管那是他最珍惜、最宝贵的一个部分。

他与佛瑞滋·德古拉略斯(那个难以相处的问题人物,那个卓越的珠戏专家,那个娇生惯养、过于敏感,才到玛丽费尔斯修道院与那些粗犷修士相处不久,就变得鸡飞狗跳,乃至宣称一个星期也待不下去,因而对在那里待上两年时间而毫无难色的朋友表示大为敬佩的纯粹卡斯达里人)之间的友谊,究系怎样的一种性质呢?对于这样一种友谊,已有种种不同的想法,我们不得不排除其中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似乎仍待检讨。所有这些看法大概皆以此一持久友谊的根基与意义为何这个问题为其中心。尤其重要的是,我们不可忘了:克尼克与朋友相交,所扮演的角色,都不是寻找、追逐,乃至有求于人的搭档——他与约可伯斯神父之间的关系,也许算是一个例外。他吸引他人而受到他人的钦慕、嫉妒、爱戴,只因为他具有高贵的气质;而自从他“觉醒”的某一阶段之后,他甚至就已意识到此种天赋了。只因如此,早在学生时代的初期,就已受到德古拉略斯的羡慕和讨好了,但他一向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虽然如此,但也有不少迹象显示他确也喜欢这位朋友。就我们所知的情形而言,克尼克之所以对他发生兴趣,并不只是因为后者具有卓越的才能,突出的风采和悟性——尤其是对一切珠戏问题的敏悟能力。克尼克特别感到兴趣的,不仅是他这位朋友的长处,还有他的缺点,他的多病,使得其他华尔兹尔人感到烦恼且往往难以忍受的那些特性。这个怪人是个十足的卡斯达里人。他的整个生活情调,虽非外人所可想象,但与卡斯达里的文化气氛和水准却完全一致,若非他的性情太怪且过于难以相处的话,“卡城骄子”这个绰号对他倒是名实相当。可惜这个骄子简直无法与他的同伴相处;他在他的同伴面前跟在他的长官面前一样不受欢迎。他经常打扰别人,一再侵犯他人,因此,如果不是他这位细心朋友给他坚定的保护和引导的话,他早就毁在他自己的手里了。因为,他被指为病态的地方,大体上只是一种缺陷、一种性格上的弱点、一种强固的执拗。他的态度与行为完全属于个人主义,与教会制度根本不相为谋。他适应教会组织的生活,只是勉强合乎此种制度的要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