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谈(第3/9页)

在他闭口整理思绪时,克尼克谨慎地插口说道:“关于能否听懂的问题,也许没有你所强调的那么糟糕。不用说,两个国籍不同而语言相异的民族彼此相交,自然没有属于同一个国家且说同一种语言的两个个人彼此对谈那样来得亲切。但这并不成为我们放弃沟通努力的理由。即使是一个国家里面,也有种种不同的障碍,使得人们难以很完全的交往和完全的互谅,例如文化上的障碍、教育上的障碍、才能上的障碍、个性上的障碍,如此等等。我们可以断言,基本上,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和任何另一个对谈;反之,我们亦可说,世上任何两人之间,都不可能有确实、完全,而又密切的认识——这两句话莫不皆有其本身的真实性。这是阴之与阳和日之与夜的事情;两者皆是对的,因此,我们有时必须照顾两者。你可以相信,我也不以为你和我可以做彻底的沟通而彼此之间不留任何误解的成分。然而,就算你是一个西方人,而我是一个中国人,就算我们各说各的语言。但是,只要我们是有善意的人,那样,我们彼此不但可有很多事情可说,而且,除了可以确切交谈的东西之外,我们彼此还可猜摸和感觉许多东西。不论如何,且让我们试试吧!”

戴山诺利点点头继续说:“我暂且先对你说一些你必须知道的事情,好让你对我的处境有一些认识。嗯,那么,主要的是,在一个少年的生活中,家庭是最高的权力机构——不论你承认与否,都没有两样。我在你们英才学校当寄读学生期间,我和家人一向处得很好。在你们当中的那一年,我一直受到很好的照顾;每逢假日回家,我都受到宠爱,因为在家我是独子。我对我母亲有一种深切的爱,实际上可说是一种热切的爱;每次和她分离,是我唯一感到难过的事情。我与家父的关系比较平淡,但颇友好,至少是在童年和在你们之间度过的那几年少年期间,确是如此。他是一个羡慕卡斯达里的老人,不但以我能在英才学校接受教育为荣,还以我能够进入高尚的珠戏之门自豪。我在家度假时,日子过得非常愉快,简直好像过节;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几乎可以说,我与家人只有穿着宴会服装时才能互相认识。有时候,在我回乡度假时,我往往会因为你们待在校中无缘享受这种快乐而可怜每一个人。

“关于那段时间的事我不必多说;总而言之,你比任何别人都更了解我。我几乎成了一个卡斯达里人,也许有些轻佻、粗俗,乃至肤浅,但很快乐、很热情、浑身是劲、志气高昂。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期,虽然,不用说,人在福中不知福,当时我并未如此想;在华尔兹尔那几年时光之间,我曾预期,那种幸福和人生的顶峰经验,将在我离开你们学校,返回故乡,运用我在你们那里得到的优越感征服外面的世界之后来到。可是,事实正好相反,我离开你们之后不久,内心就感到一种矛盾、冲突,于是我开始努力挣扎,但直到如今,未能得胜。因为我返回的那个地方已不再只是我的家族了;而我的国家也已不再只是等着欢迎我并承认我出身华尔兹尔的优越性了。不久之后,即是在自己的家中,我所碰到的,也是失望、难题,以及纷乱了。这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的事。因为,我的天真信心、我的儿时自信,以及我的幸福之感,一直在护卫着我,此外,我由英才学校随身带回的那种教会精神,以及静坐冥想的习惯,也都一直在护卫着我。

“我要到大学里面研究政治,可是那里的情形实在太叫人绝望了。那里学生的一般语调、他们的教育程度与社交生活,以及许多教师的心性——所有这些,与我在你们当中已经见惯的情形,实在太不同了。你还记得,我在针对你们的世界为我们的世界辩护时曾经如何歌颂我们那种未受污染的纯朴生活吗?我的朋友,如果那是一件该受惩罚的蠢事的话,那我就已受到严酷的处罚了。因为,那种淳朴、天真的本能生活,这种孩子样单纯灵魂的自由光辉,尽管还可存在农人或技工之间,甚或其他什么地方找到。但我一直未能发现,更别说得以分享了。此外,你还记得我是多么喜欢夸大其词地宣扬卡斯达里人那种傲慢自大和装模作样吗?我指责他们是一批狂妄的堕落之人,以他们那种阶级精神和他们那种英才骄气傲视于人,还记得么?如今我发现到,这个世界中的人,竟也一样以他们那种卑陋的态度,以他们那种贫弱的教养,以他们那种刺耳的幽默,以使他们自己保持实际、自私目标的那种穷凶极恶藐视他人。他们那样短视、毛躁,却把自己看得那样尊贵、那样神圣、那样稀有,自以为可以媲美于华尔兹尔最会虚张声势的英才人物。他们不是嘲笑我,就是拍打我的臂膀,而他们中有不少人,以一般流俗仇视任何美好事物所怀的那种敌意,毫不含糊地对我本身所具的卡靳达里特质表示憎恶。但我却决定把他们的憎恶视为一种殊荣加以接受。”

说到这里,戴山诺利稍稍顿了一下,向克尼克瞥了一眼,看看他是否在使他感到厌倦。他的注视遇着了克尼克的视线,看出他这位朋友正以一种全神贯注而又和善友好的表情在听着,这使他感到颇为宽慰。他看出克尼克正在聚精会神地侧耳谛听着;他既不像倾听一种随意的谈话,也不像倾听一个有趣的故事,而是专诚致志,一心不乱地在谛听着,就如集中精神专注于一个默观的主体一般。而在这个时候,克尼克的眼中还露出一种纯净热心的善意——善心得使普林涅奥感到他像赤子一般。他在同样一个人的面上竟然看到这样一种表情,情不自禁地觉到一种惊异之感扫过全身,因为他曾以一整天的时间欣赏他那多方面的日常俗务及其支配公务的智慧和权威态度。心情宽松了,他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是否毫无益处,是否只是一种误会,或者是否具有一种意义。假如它有一种意义的话,我该说它是这样的: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某一个人,在某种极度痛苦的情形之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体认到卡斯达里已经远远地背离了它的母国。或者,从我的立场来看,也许可以换个方式说:我们的国家与她那最最尊贵的学区显得多么相异,与那个学区的精神多么相背;肉体与灵魂、理想与现实,在我们这个国家中完全背道而驰;它们彼此相知或有意相识的东西何其之少。假如我平生有任何一种工作和理想的话,那就是要我自己努力将这两大原则综合为一,在这两者之间担任一个解人、一个通译、一个仲裁。我已尝试过了,但失败了。既然我无法将我全部的生活情形告诉你——纵使告诉你,你也无法理解——我且在此将我失败的许多情由之一说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