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预备(第4/7页)

在此之前,克尼克与希尔兰教会组织董事长之间的亲密关系,只是以公务上的需要为限,从未超过此点。他大概只有参加在希尔兰举行的教育委员会的全会时才会见他一面,而即使是在那个时候,这位董事长通常也只是行使比较正式和充充面子的职务,以及一些迎新送旧的应酬事项,而将指导全会的重要工作交给发言人去处理。前任董事长在克尼克担任珠戏导师时已是一位老人,故而颇得这位导师的敬重,但他对于他俩之间的距离却未做过任何缩短的表示。对于克尼克而言,他几乎不再是一个凡夫之人了,可说已经不再有任何凡夫的性情了;他是一位高居于整个圣秩组织之上的高级祭司,是一种尊贵自在的象征,是一座静默的山峰和一种无上的荣耀。不过,这位可敬的长者已于最近逝世,而教会组织亦已选了亚历山大担任新董事长。

亚历山大是教会当局在若干年前约瑟·克尼克就任珠戏导师初期派来的那位静坐导师。自那以后,克尼克对他在圣秩组织精神方面所作的这种典范表现怀有了深切的感激之情。而亚历山大本人则因在此一时期逐日观察这位珠戏导师的性格和行为,成了他的告解神父并对他有了爱护之意。自从亚历山大做了克尼克的同事和教会董事长那一刻起,他们两个就已发觉到早就存在的潜在友谊了。自那以后,他俩不仅经常见面,而且时常一起工作。诚然,这种友谊缺乏一种日常工作的基础,正如它缺少年轻时期的共同经验一样。我们毋宁说它只不过是处于不同职位顶点的两个同事之间所表现的那种同情而已,因为,他们只是以一种较点头之交稍大一点的热情,只是以互相怜惜的圆熟,顶多只是以开会休息时间闲聊上几句的方式表示他们的友好罢了。

董事长一职——亦称教会导师——在组织章程上,地位并不高于他的同事,亦即其他各科导师。但因教会传统的关系,他有了一种难以界定的优越性:最高委员会开会时由他担任会议的主席,已经成为一项不成文的习惯法了。而在过去几十年间,由于教会当局逐渐重视静坐清修的生活而使他的地位日见提高——虽然,这只是圣秩组织和教学区域内部的事情而已。在教育委员会委员诸公当中,教会董事长与珠戏导师两人,已经愈来愈像卡斯达里精神代表中的一对典型人物。此盖由于,比对从卡斯达里前期传下来的古典学科——例如文法、天文、数学,或音乐之类——玻璃珠戏与静坐练心这两个课目,如今已经成了卡斯达里特别重视的法门。因此,现在在这两个方面担任头目的这两位导师出面互示友好,乃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情。因为对于他们个人而言,这是自身价值的一种表白,是个人生活中的一些额外温暖和满足:对于他们两人而言,这是一种额外的激励,可以促使他们完成他们以身作则的教学工作,发挥卡斯达里世界的内在价值和神圣力量。

因此,对于克尼克而言,这无疑是又一种关系,对于他那渐欲放弃每一样东西,进而突破难关,迈入另一种生活境地的意愿而言,可说是又一种平衡之力。虽然如此,但这种意愿,仍是不屈不挠地向前推展着。自从他本人完全意识到这个意愿之时——可能在他就任导师之职的六七年之间——它就已经开始日渐壮大了。他像过去奉事“觉醒”这个观念所做的一样,一直坚定不移地将它纳入他的意识生活和思维之中。我们相信我们可以这样说:他欲挂冠求去的念头,自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了然于心了。有时候,就像一个囚犯相信他终有获得自由的时候;有时候,就像一个病重之人自知他的死期将至一般。

他第一次与普林涅奥恳谈时,就是他第一次将这事形诸语言之时。他之所以这么做,也许只是为了争取朋友的好感,借以劝他敞开心胸;但也可以说是借此初交的机会,将他这种新的觉醒,将他这种看待人生的新态度,推向外面。这也就是说,以让人知道他的秘密为手段,作为达到目标的第一个步骤。克尼克在与戴山诺利作进一步交谈时,他说他迟早要摆脱目前的生活方式,进而跃入另一种新的生活境界,这种意愿就曾占有一种决定性的地位。与此同时的是,他谨慎小心地与普林涅奥建立友谊的关系,因为而今的普林涅奥之所以与他有了不解之缘,不仅是出于以往的倾慕,同时也出于病愈患者对良医的一种感激之情。克尼克如今既有这个友谊作为桥梁,就不难步向外面的俗世去体验那充满哑谜的俗世生活了。

说来不足为奇的是,这位导师等待那么久的时间才让他的好友德古拉略斯一窥他的挣脱秘密和计划。尽管他一向以好心和善意与人交往,但他对于此种关系不仅尽力保持一种清楚、独立的看法,并以此种观点指导它的发展。现在,普林涅奥,既然再度进入他的生活之中,无形中也就成了佛瑞滋的一个对手——一个有权关心克尼克的兴趣和情感的新老朋友。对此,德古拉略斯以一种猛吃干醋的姿态表现出来,几乎没出克尼克的意料。这位导师,有好一阵子,直到完全赢得戴山诺利的信赖之后,都可将佛瑞滋的恼羞生怒视为一种求之不得的解脱;但到后来,另一种顾忌又在他的思虑之中占据了一个更大的位置。对于德古拉略斯这样一个人,怎能使他听信他要弃官溜出华尔兹尔的意愿呢?因为克尼克一旦离开华尔兹尔了,那他便是永远失去这个朋友了。带着佛瑞滋走上眼前那条狭窄而又危险的道路,简直是一种连想都不能想的事情,纵使是佛瑞滋出乎意料地明白表示此种冒险的意愿和勇气,也是行之不通的事情。

克尼克在将佛瑞滋引入他的计划之前,等待、思量、犹豫了好久一段时间。最后,他在下定决心离职之后又等了很久一段时间,终于将他的计划告诉了佛瑞滋。将朋友蒙在鼓里,或瞒着朋友去做将使对方遭受打击的预备工作,那完全不是克尼克的做法。如果情形许可的话,克尼克不但要使他跟普林涅奥一样成为一个入伙人,而且还要使他担任一个真实的或假想的助手,因为行动可使每一种情况显得较易忍受一些。

不用说,克尼克很久以前就将他对卡斯达里面临末运的想法悄悄告诉了德古拉略斯,由于他是以非常关切的态度说出,故而他这位朋友也就同意了他的看法。这位导师将他离职的意图告诉了佛瑞滋之后,他便利用此等观念作为沟通的桥梁。出乎他的意料而使他如释重负的是,佛瑞滋对他这个计划却没有抱持悲观的态度。与此相反的是,一位导师将他的纱帽掷还教育委员会,顿去脚上的卡斯达里灰尘,追求一种合乎自己口味的生活,这种想法在佛瑞滋看来,似乎颇为恰意。实在说来,这个想法使他颇感高兴。身为个人主义者的德古拉略斯,既然仇视所有一切的标准化做法,无可避免的,自然也就毫不畏缩地偏向反抗权威的人。只要有反抗、痛骂,乃至以智克制官方权力的情况存在,他总是附而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