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3/11页)

爱情必然是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才能感动一个青年抛开以前的乐趣、朋友,以及习惯,进而彻底改变他的生活方式,在一群陌生人之间扮演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婿角色。但普乐华蒂的美实在太伟大了,从她脸上和身上发散出来的妖娆魅力实在太强大、太诱人了,使得达萨忘了其他的一切,乃至完全盲目地投入了这个女人的怀抱。而实在说来,他确也在她怀中获得了无比的快乐。有许多故事说:有些神祇和圣者迷上了妖冶的女人,以致乐不思蜀而忘了其他一切,完全沉溺于肉欲之中,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乃至年复一年地和她们黏在一起,难解难分。达萨也有这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意欲,但他命里注定,此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因此,他的幸福也没有地久天长——只不过维持了一年的时光,而在这一年当中,也不是事事遂心的。烦恼的机会多的是:岳父的需索、舅子的讥讽,以及娇妻的脾气。但他只要一与她上床,所有这一切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日出雾散一般。这就是她的微笑的魔力;单是抚摸她那修长的肢体,就有如此微妙的地方;她那娇嫩的肉体乐园,绽放成千的花朵,发出美妙的芳香,结成可爱的荫凉。

一天,他的快乐生活还不到一周年的时候,一阵喧哗和叫嚷扰乱了邻近的安宁。骑着马儿的钦差前来宣布说,年轻的国王快要驾临了。接着来了军队、马匹、辎重,最后是纳拉国王本人,要在这一带狩猎。四面八方都扎了帐篷,满耳都是战马的悲鸣和号角的鸣声。

达萨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在田里工作,照顾磨坊,回避猎人和朝臣。可是,某日,他从田间回到他的小屋时,发现他的妻子不翼而飞了。他曾严格禁止她在这段时间走出门外,如今他不但感到心如刀刺,而且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兆。他匆匆赶到岳家,不但没有找到普乐华蒂,并且没人承认见到她。他心头的疼痛更加剧烈了。他搜索了菜园和麦田;他在那里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然后又在岳家与他自己的茅屋之间走来走去。他躲在田野里面,爬进井中,呼唤她的名字,婉言哄诱她,厉声诅咒她,不息地寻找她的踪迹。

最后,年纪最幼的小舅子——一个天真的小孩——终于向他吐露了真相,普乐华蒂跟国王在一起;她住在他的帐篷里,曾有人看到他骑的大马。

达萨带着牧牛时常用的弹弓,隐藏在纳拉的帐篷附近。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只要警卫稍一松懈,他就偷偷摸近一点;可是,每当警卫再度出现时,他又只好逃开。最后他终于躲进了一棵树的叶丛里面,从那里向下俯视,终于看到了纳拉,他记得他在首都参观国王登基游行时曾经见过他那张可厌的面孔。达萨看着他登上坐骑策马而去。过了几个时辰之后,他又转身返回,下马,揭起帐篷的门帘,这使达萨看到阴暗的内部正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上前来欢迎这位王爷。达萨一眼看出那是他的妻子普乐华蒂,几乎惊得从树上坠落下来。眼见为凭,这下他可看准了,而心头的压力也变得使他难以忍受了。他爱普乐华蒂所得的快乐固然很大,可是而今所遭受的烦恼、痛苦、丧失和屈辱之感也更大。这便是一个人一心专爱一个对象所得的苦果。他所爱的这个对象一旦失去了,他的其他一切也就跟着垮了下来,而使他两手空空地伫立在一片废墟之中。

达萨在附近的林中徘徊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他已变得精疲力竭了,但他每作一次短暂休息之后,内心的苦恼又鞭策他继续前进。他不得不打起精神继续前进,他感到他好像不得不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走到他生命的终点,因为他觉得他的生命已完全失去了它的意义和光彩。虽然如此,但他却没有岔开到那些不可知的远方去,他仍然在他遭遇不幸的这个地方流连下去,他仍然在他的茅屋、磨坊、田园,以及国王的帐篷周围来回打转。最后,他终于再度躲进了那顶帐篷上面的那棵树里。他蜷伏在枝叶浓密的藏身之处,像一头野兽一样在饥饿的煎熬中伺候他的猎物,直到他蓄积最后余力以赴的时刻——直到国王走出帐篷的那一刻。而后他从树上悄俏溜下,扳起弹弓向他的仇人射去,不偏不倚,一颗石子正好打中他的脑门。纳拉倒了下去,躺在那里,没有一点动静。周围似乎寂无人影。一阵复仇得手的快感风暴还没扫过达萨的感官,就被一阵深沉的寂静禁住,显得可怖而又怪异。于是,在这个被杀的人旁还没有发出喊声之前,趁着仆从们还没有蜂拥到这项帐篷前面的刹那之间,达萨已经逃入树林,钻进竹丛,滑下山坡,走向山谷了。

在这种疯狂的行动之中,当他从树上滑下,扳起弹弓,放手发出致命的一击时,他感到他好像要竭尽他的全部生命,好像要发出他所剩下的最后一些精力,好像要将他自己和那要命的石弹一齐射进灭亡的深渊一般,只要使他的仇敌倒下,哪怕只是一刹那的工夫,死也甘心。可是,随着这个行动而来的,却是一片没有料到的沉寂,而他没有想到的一种求生意欲,亦在他的心里将他从那个深渊的边缘拉了回来。一种原始的本能掌握了他的感官和四肢,驱策他进入森林和竹丛的深处,命令他赶快逃走并且躲藏起来。

直到他来到一个安全地带,脱离迫在眉睫的危险,他才明白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在他精疲力竭地倒下,挣扎着喘息的时候,因为虚弱而不再狂热,乃至清醒的时候,他曾对他的逃跑行为感到失望和憎恶。但当他喘息渐缓而眩昏消失之后,他的此种憎恶又变成了一种大胆的求生决心,而使他的心灵再度热烈地歌颂他的此种行动。

追捕凶手的行动展开了。不久之后,搜索的人群就穿透了森林。他们整天敲打浓密的树丛,而他之所以能够避开他们,乃因为他一直动也不动地躲在沼泽地带的藏身之处——人们由于害怕碰到老虎而不敢过于深入的地方。他警醒地睡一会儿,向前爬一点儿,然后再歇一会儿,就这样蹑手蹑足磨了三个钟头的时间,终于越过了一些小山,进而勉力而为,爬进更高的山岳。

这种有家归不得的日子,从此使他到处流浪。这使他显得更加坚强,更加冷酷了,但也更加聪明,更能看开了。虽然如此,但每到深夜,他总是一再地梦到普乐华蒂和他以前的幸福,或他曾经有过的所谓幸福。此外,他还多次梦到来人的追捕和他自己的逃亡——一些使人心跳停止的可怖梦境,例如:他正在林中逃跑,而追捕的人则击鼓鸣金地随后追赶而来。在穿过森林地带、沼泽地区,以及荆棘乱丛,跨过腐朽、败落的桥梁之际,他总是带着某种东西,一副重担、一只包袱,某种包裹着、掩藏着,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他所知道的只是:那是一种非常宝贵的东西,故而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的东西;那是一种很有价值的东西,故而也是容易招来横祸的东西,一件宝物,或许是一件偷来的东西,紧紧地包在一块有着红蓝花纹的白布之中,就像普乐华蒂在喜庆节日所穿的那类亮丽的花布衣裳。就这样,他背着这个包袱、这件宝物,或这些偷来的东西,逃逃躲躲,历经艰难和危险,爬过低悬的树枝或高悬的岩石,偷偷绕过可怕的毒蛇,在摇摇摆摆的木板上跨过满是鳄鱼的河流,直到力尽神疲而止步,才伸手摸索捆绑包裹的绳结,慢慢解开包布,将它展开,而他终于以颤抖的双手取出并举起的那件宝物,竟是他自己的脑袋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