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会(第3/4页)

“哈!”他若有所思地说,“维纳斯,那尊漂亮的维纳斯?梅迪奇的维纳斯?有一个娇小的头和镀金的头发的那一尊?左臂的断肢(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和整个右臂都被复原,可我认为,那条千娇百媚的右臂包含了所有矫揉造作的元素。再说卡诺瓦的雕塑!那尊阿波罗!也是件复制品,这一点毫无疑问。我是个瞎眼白痴,我看不出那尊阿波罗的夸张的灵感!我忍不住,可怜我吧!我忍不住喜欢那尊安蒂诺斯[13]。难道那位说雕塑家在大理石块里发现其雕塑的人不正是苏格拉底?所以米开朗基罗那两行诗绝非他自己的独创:

天才艺术家所要表达的思想,

无不包含在未雕的石块之中。

这一点早已,或者说早该被注意到,在这位真正的绅士的举止言谈中,我们总感到一种与众不同,但又一下子说不清不同之处何在。我承认这种感觉完全适合我那位朋友行为上的表现,但在那个多事的清晨,我还觉得它更是完全适合于他的精神性格。我无法解释那种似乎使他与其他所有人完全隔离的心理特征。只能把这种特征叫作一种沉思冥想的习惯,这种习惯甚至渗透于他最细小的动作,硬挤进他荒唐度日的每时每刻,交织于他每一点一闪而过的欢愉,就像波斯波利斯那些神庙飞檐下笑嘻嘻的面具眼睛中扭曲而出的小毒蛇。

然而,从他飞快地详谈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所用的那种既轻浮又庄重的腔调中,我未能避免一次又一次地观察到一丝惊恐的痕迹,一丝在言行中都有所显露的神经质的激动,一种在任何时候都使我莫名其妙,甚至有时候把我惊得魂不守舍。他常常把话说到一半就停住,显然是忘了前半截说的什么,然后好像是在凝神倾听什么动静,似乎是在等一位早已约好的客人,又似乎是在聆听只能存在于他幻想之中的声音。

就是在这样一次或谓沉思或叫停顿的他的出神之际,我拿起身边褥榻上一本由著名诗人和学者波利齐亚诺写的悲剧《奥尔甫斯》(意大利最早的世俗悲剧),随意翻开其中的一页,发现了用铅笔画线圈点过的一个段落。那是第3幕末尾的一段——是最扣人心弦、感人肺腑的一节——这一节虽说有伤风败俗之嫌,但男人读它每次都会被新的感情所激动,而女人读它则免不了声声悲叹。那页书上还残留着新近洒上的泪痕,而与该页相对的插页上,则用英语写着一首诗,那字迹与我朋友奇特的性格极不相符,我费了好大劲才辨认出那确实是他亲笔所书。

你于我曾是一切,我的爱,

我的灵魂曾把你慕恋——

海中的一个绿岛,我的爱,

一泓清泉,一座神龛,

那一切都被仙果奇花环绕,

所有的花都为我吐艳。

啊,梦太美就难以做长!

啊,灿灿希望也曾上升

但终又被乌云所遮挡!

呼喊,一个来自未来的声音,

“向前!”——但在过去之上

(黑暗深渊)徘徊着我的心,

无言,静止,凄惶!

因为,于我,唉!唉!

早熄灭了那团生命之光。

“无常——无常——无常,”

(这种语言把庄严的大海

阻止在海岸的沙滩上,)

雷击的树还会繁花盛开?

受伤的鹰还会展翅翱翔?

现在我的白天全是梦境,

而我夜间所有的梦

都是你闪耀的乌黑眼睛,

都是你纤足的移动

在多美的意大利河滨,

在多轻盈的舞步之中。

唉!因为那个不幸的时辰

他们带你去大海那头,

别了爱去嫁那显赫的老人,

伴随不洁的枕衾帷帱——

别了我,别了多雾的英伦,

这里银柳正伤心泪流!

这些诗行用英语写成,使我多少有几分惊讶,因为在此之前我并不相信这首诗的作者精通那门语言。我现在充分意识到了他的多才多艺,也意识到了他这种特别的娱乐方式,他是故意隐瞒他懂英语,以便让别人发现时大吃一惊。但我得承认,这首诗的落款的确让我大吃了一惊。诗末原来写有“伦敦”字样,后来又小心翼翼但并不完全见效地涂掉了,似乎是不想让人看见那个字眼。我说这落款让我大吃了一惊,因为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上次与他交谈时,我曾特意问他是否在伦敦见过门托尼侯爵夫人(她结婚之前的好些年一直都住在那座城市),如果我没听错,他当时给我的回答是说他从来没有去过大不列颠的那座都市。我在此不妨说明,我曾不止一次地听说(我当然不相信那些道听途说的传闻),我所讲述的这个人不仅出生在英国,而且是在英国受的教育,是个地道的英国人。

“这儿还有一幅画,”他并没意识到我在注意那部悲剧,“这儿还有一幅你从未见到过的画。”他说着掀开一道帷帘,露出一幅侯爵夫人阿芙罗狄蒂的全身肖像。

人类的艺术不可能更惟妙惟肖地画出她那种超凡绝伦的美。昨晚站在公爵府外大理石台阶上的那个风致韵绝的身影,突然间又站在了我的眼前。但眼前的这位美人脸上焕发着粲然的微笑,那微笑中还交织着一种飘拂不定、令人费解、且与她绝世独立的美貌不可分的忧郁。她右臂弯在胸前,左手则向下指着一个精致的古瓶。只能看见一只娇小优雅的赤足接触地面——在她身后那团似乎将她的可爱环绕把她的美丽祀奉的灿烂辉煌的色调中,隐隐约约地飘浮着一对几乎辨认不出的想象中的翅膀。当我从画上收回目光看我朋友之时,我嘴里不知不觉地冒出了查普曼的悲剧《比西·德昂布瓦》中那两行刚健的诗:

他站起身

像一尊罗马雕像!他将屹立

直到死神把他变成大理石!

“来吧!”他最后说,然后转身走向一张华美贵重的银桌,桌上有几只色彩斑斓的酒杯,还有两个与画中式样完全相同的巨大的伊特拉斯坎古瓶,瓶中盛满了酒,我猜想是德国约翰尼斯堡酿的白葡萄酒。“来吧!”他突然说,“让我们来喝一杯!时间是早了点儿,但让我们喝吧。时间的确是早了一点儿。”他说话时似乎仍沉湎于冥想中。这时一个美貌的童仆用一柄金锤敲铃报响了日出后的第一个时辰。“时间的确是早了一点儿,但这又何妨?让我们喝吧!让我们为就要使这些华灯香炉黯然失色的神气活现的太阳斟上一份祭品!”他让我同他一道干过一杯之后,他自己又一口气接连喝了好几杯。

“做梦,”他又恢复了闲聊的口吻,并把一个华丽的古瓶举向一只香炉发出的彩光,“做梦就是我的全部生活。所以我为自己,正如你现在所看见的,为我自己装饰了一个做梦的房间。在威尼斯的中心我还能做得更好么?你看看你周围,不错,这东西合璧的装饰有点不伦不类,爱奥尼亚的简朴被这些老古董破坏,埃及的斯芬克斯趴在智利的金丝地毯上。然而,这效果只对胆小鬼不合适。地点的妥当,尤其是时间的妥当才是妖魔鬼怪,它们吓得人不敢进行庄严的沉思。我曾经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但那种愚蠢的升华已使我的灵魂生厌。现在这一切更令我称心如意,就像这些阿拉伯风格的香炉,我的灵魂在香火中扭曲,这种谵妄的感觉很适合我去寻找那真实梦境之中的更荒凉的梦境,而我现在很快就要去荒凉的地方。”说到这儿他猝然住声,把头垂到他的胸前,仿佛是倾听一个我无法听见的声音。最后他直起身子,仰望苍天,大声呼喊出奇切斯特主教的两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