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方形箱子(第2/4页)

开始三四天天气很好,不过完全是顶头风,因为我们刚离岸不久风向骤然由南转北。好天气使船上的旅客兴致勃勃,大家都乐于互相交往,但怀亚特和他的两个妹妹却是例外,他们行为拘谨,而且我禁不住认为他们对其他人都显得无礼。怀亚特的行为我并不很在乎。他情绪低落,甚至比平常还抑郁,事实上他一直愁眉不展,不过我早已习惯他喜怒无常的怪癖。但对他两个妹妹的行为我却无从解释。在航行的大部分时间她俩都把自己关在船舱内,虽然我多次相劝,可她俩断然拒绝与船上其他任何人接触。

怀亚特夫人倒是非常容易相处。这就是说她喜欢聊天,而爱聊天在船上则是最好的介绍信。她很快就与船上的大部分女士打得火热,而且令我震惊的是,她还非常露骨地向男人们卖弄风情。她把我们大家逗得乐不可支。我说“逗”,是因为连我自己都几乎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实际情况是,我很快就发现怀亚特夫人更多的是被人嘲笑而不是与人共笑。先生们很少谈起她,但女士们不久就宣布她是“一个相貌平平、毫无教养、俗不可耐,但心肠好的女人”。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怀亚特怎么会陷入这样的一场婚姻。财富是一般的解释,但我知道这压根儿不是答案,因为怀亚特曾告诉过我,她既没有带给他一个美元,也没有继承任何遗产的希望。他说他“结婚是为了爱情,仅仅是为了爱情;而他的新娘非常值得他爱”。我承认,一想到我朋友的这些表白我就感到说不出的困惑。难道可能他当时正在发疯?除此我还能怎样认为?他是那么的高雅,那么明智,那么讲究,对瑕疵有那么一种精微的直感,对美有那么一种敏锐的鉴赏能力!当然,那位女士显得对他特别多情,尤其是当他不在场的时候,这时她会十分可笑地左一句她“亲爱的丈夫怀亚特先生”怎样怎样说,右一句她“亲爱的丈夫怀亚特先生”如何如何讲。“丈夫”这个字眼似乎总是(用她自己精妙的话来说)“挂在她的舌尖”。与此同时,全船旅客都注意到,她亲爱的丈夫以一种最明显不过的方式在躲避她。他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舱里,事实上可以说他完全是一个人住着那个特等舱,任凭他妻子在大舱的公共场合随心所欲地按她认为最合适的方式消遣。

我从我的所见所闻得出结论,由于命运莫名其妙的捉弄,或者是因为一阵突发的奇思狂想,致使这位画家娶了一个完全配不上他的女人,因而很快就自然而然地对她彻底生厌。我打心眼里觉得他可怜,但由于上述原因,我不能原谅他在《最后的晚餐》这件事上对我保持沉默。因此我决定对他施行报复。

一天他来到甲板上,我照从前的习惯挽着他一条胳膊,和他一道在甲板上来回散步。然而他心中的忧郁丝毫未减(我认为在那种情况下这非常自然)。他很少说话,即便开口也依然闷闷不乐而且非常勉强。我冒昧地说了一两句笑话,他也试图挤出一丝微笑。可怜的家伙!当我想到他妻子,我真想知道他是否有心思强颜欢笑。最后我壮着胆子开始了致命的一击。我决定针对那个长方形箱子来一番含沙射影或巧妙暗示,恰到好处地让他慢慢察觉我压根儿不是他那个小小的滑稽把戏的笑柄,或者说不是他的受骗人。我的第一番话就像是一座隐蔽的炮台突然开火。我说起了“那口箱子奇特的形状”。在我说话之间,我狡黠地冲他笑了一笑,会意地朝他眨了眨眼,还用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肋骨。

对这个没有恶意的玩笑,怀亚特的反应使我一下就确信他是疯了。一开始他只是呆呆地盯住我,仿佛他觉得不能理解我那番话的言外之意,但随着我话中的弦外之音渐渐深入他的心窍,他的眼睛似乎也慢慢地从眼窝突出。接着他的脸变得通红,随之又变得煞白,然后好像是被我的冷嘲热讽所逗乐,他突然开始大声狂笑。使我惊讶的是,他竟然越来越厉害地狂笑了10分钟或者更久。最后他重重地跌倒在甲板上。当我冲过去扶他时,他看上去好像死人一般。

我叫来人帮忙,大家费了好一番劲才终于使他苏醒。他醒来后就一直语无伦次地说胡话。最后我们给他放了血[25]让他安睡。第二天早上他便完全恢复,不过仅仅是就他的身体而言。至于他的精神,我当然什么也不必说。依从船长的劝告,我在其后的航行中一直避免和他见面,船长似乎同我的看法一致,认为我朋友精神错乱,但他告诫我别把这事告诉其他任何人。

紧接着怀亚特的发病又发生了几件事,这些事促使我本来已具有的好奇心变得越发强烈。在这些事中最突出的是下面一件事:我因喝了太酽的绿茶而感到神经过敏,夜里睡不安稳,事实上可以说有两天晚上我整夜未能入眠。我的特等舱与船上其他单身男子的舱位一样通连大舱,或者说餐厅。怀亚特那3个舱房是在后舱,由一道夜里也不上锁的轻便滑门与大舱相隔。由于我们几乎一直逆风航行,而且风势并不强劲,所以船朝下风斜得很厉害;而每当右舷朝下风,那道滑门便自动滑开,也没有人自找麻烦起床去把它关上。可我的铺位在这样一个位置,当我的舱门和那道滑门都同时开着时(由于天热,我的舱门总是开着),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后舱,而且正好是怀亚特先生那几个舱房坐落的位置。这样,我辗转不眠的那两个夜里(并非连续两夜),我每晚11点左右都清楚地看见怀亚特夫人小心翼翼地从怀亚特先生的舱房溜进多余的那个船舱,并在那里一直待到黎明时分,然后由她的丈夫把她唤回。他们实际上是在分居,这显而易见。他们早已分开居住,无疑是正在考虑永远解除婚约,而我认为,这毕竟就是多订一个船舱的奥秘。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使我极感兴趣。就在上述那两个我夜不成眠的晚上,紧接着怀亚特夫人溜进那个多余的特等舱之后,我马上就被她丈夫舱内某种奇异、谨慎而低沉的声音所吸引。聚精会神地聆听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是画家用凿刀和木槌撬开那个长方形箱子所发出的声音,木槌的前部显然被包上了某种毛织品或棉织物,以便声音变得低沉。

即便这样,我相信我仍能准确地听出他何时打开箱盖,也能听出他何时把盖子完全移开,还能听出他何时把它放上他舱内的下铺,譬如说我知道这后一点就是凭着他极力将箱盖放下时箱盖与木床相触那一点轻微的声音,舱内地板上没有放箱盖的足够空间。两天晚上都一样,箱盖移开之后就是一片死寂,直到快天亮我都听不见什么响动,除非可以允许我提到一种抑制得几乎听不见的呜咽或哀诉声,假如这种声音真的不是我凭空想象的话。我说那声音像是呜咽或哀诉,但它哪种声音都不可能是,这自不待言。我宁可认为它只是我的耳鸣。毫无疑问,那仅仅是怀亚特先生出于习惯,在纵容他的一种嗜好,沉浸于他艺术激情的一阵冲动之中。他打开那口箱子是为了解解眼馋,想看看里边那件绘画珍品。然而做这件事没有任何理由使他呜咽。所以我再说一遍,那呜咽声肯定只是我的一种幻觉,是好心的哈迪船长送我的绿茶所引起的幻觉。在我所说的那两个晚上快天亮之前,我都清楚地听见怀亚特把盖子重新放上木箱,并用那把包着软物的木槌把钉子钉回原处。做完这事之后,他便衣冠整齐地走出舱门去唤回怀亚特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