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第2/9页)

“关于这件事,明后天我们都可以再商量,”他心不在焉地说道,“反正时间有的是,再说我也不会马上离开这里的。”

他不喜欢为长远的将来设想什么、计划什么或承诺什么。要是将来不能如他所安排的那样,他就会觉得很不愉快。

“要是真的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克努尔普又说了起来,“那就非得去登记做你的学徒不可。”

“开玩笑!”皮匠大声笑了起来,“你做我的学徒?你又不是什么皮匠,可不是吗?”

“那并没有什么关系。你还不明白吗?皮匠也许是个了不起的工作,但对我来说,却是可有可无,我没有做那种工作的本事。不过,做了你的学徒,我的打工许可证不是很管用吗?医疗费用我会自己付的。”

“你的许可证能让我看看吗?”

克努尔普把手伸进几乎全新的上衣前胸口袋里,掏出收在防水布袋里的东西。

皮匠看着那东西,笑了起来。

“真是太完美了!简直就像昨天早上才离开你母亲那里似的。”

随后他看了一下内容和证明印章,佩服得摇头晃脑。

“太齐全了!凡事经过你的手就会变得这么美好。”

把打工许可证制作得这般仔细,确实是克努尔普的嗜好之一。许可证上记载了四处停留过的地名,显示出他值得尊敬和引以为傲的勤勉生活。许可证做得非常完美,上面还有官府的证明,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只有他那频繁更动住处的流浪癖。这份公家发行的许可证中所表明的生活,是克努尔普创作出来的,他用各种不同的地名联系住这个捏造出来的生活。当然,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做出违法的事情。作为一个无业的流浪汉,法律也管不着他,只是在人们的轻蔑中生活过来而已。不过,若不是乡村的每个警察都对他网开一面的话,他的完美创作也不会这么容易就一直持续到现在的。乡村的警察都很尊敬这个开朗而有趣的人的那份诚挚和认真,都尽可能对他施以宽容。再说,他几乎没有什么前科,他不偷也不抢,到处都有杰出的朋友。因此,人们就把他当成家庭成员之一的可爱宠猫,让他通行无阻。在人们的忙碌生活中,猫总是那么悠闲、无忧无虑,像个高雅的绅士一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谁也不会在意的。

“不过,要是没有我来的话,你们现在早就上床了吧?”克努尔普收回许可证,大声说道。他站了起来,向女主人点头致意。

“走吧!罗特福斯,告诉我床铺在哪里。”

皮匠拿起灯,走在克努尔普前头,上了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走进学徒房间。房间里靠墙放着一张没有铺被褥的铁床,旁边并排放着一张木床,已经铺好了被褥。

“要汤婆子吗?”主人亲切地问道。

“正是要这个,”克努尔普笑道,“你有那么漂亮可爱的老婆,当然就不要什么汤婆子了。”

“所以嘛,”罗特福斯非常热心地说道,“现在你就要睡在阁楼里冰冷的学徒床上了。你也应该睡过更凄惨的地方吧?有时没有床,甚至只是一堆干草。你看我,有家有工作还有可爱的老婆。要是你也当了皮匠,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的,只要你有这个心的话。”

在皮匠说话的时候,克努尔普早已飞快地脱下衣服,打着哆嗦,钻进被褥里了。

“还有很多话要说吗?”他问道,“让我舒服地躺下来听。”

“我可是认真的,克努尔普。”

“我也是呀!罗特福斯。不过,你可不要认为结婚是你的发明。晚安!”

第二天,克努尔普一直睡在床上,觉得身体有些虚脱。天气看来也不适合外出。上午皮匠曾经来看过他,他请皮匠让他继续睡,只要在中午送一盘汤进来就行了。

就这样,他安静地在昏暗的阁楼房间里满足地睡了一天,觉得旅途的劳累和寒冷已经消去,身心都沉浸在温暖的安稳和喜悦中。他竖耳倾听雨声不绝地打在屋顶上,以及断断续续地吹拂过来,飘忽不定,轻柔和软,带着些许热气的风。在这期间,他又熟睡了半个钟头,也在光线充足的时刻,读读他带出来的书。这本书是他抄写在纸片上的诗和成语,以及一束小小的剪报集合而成的。其中还有他在杂志上剪下来的几张照片,有两张他特别喜欢,常常抽出来欣赏,不过已经磨损得差不多了。一张是女演员艾丽奥诺娜·杜塞的照片,另一张是在疾风和惊涛骇浪中航行的帆船。克努尔普从少年时代起,就对北国和海洋怀有无限的憧憬,付诸实行了好几次,有一次还到了布兰休威克。但每个地方都待不久,这只候鸟总是受到不安和乡愁的驱使,急急忙忙地又回到德国南部来。因为到了语言和习惯不同的地方,他就会觉得烦躁。另外,在谁也不认识的地方,要保持他那充满传奇的许可证的完整性也是相当困难的。

中午时分,皮匠送来了汤和面包。他走起路来尽量轻手轻脚的,说话口气也非常柔和,看来他很吃惊。他认为克努尔普是生病了,因为除了自己小时候生病之外,白天是从来不睡在床上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的克努尔普,不想说明自己的病情,只明确地说明天有了精神,应该就能起床的。

快到黄昏的时候,有人敲了房间的门。克努尔普依然睡着,矇矇眬眬,并没有应声。随后皮匠的老婆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拿走空汤盘,另外把加了牛奶的咖啡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她进来的时候,克努尔普听得非常清楚,但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心情不好,他还是闭着眼睛躺着,所以她一点也没有发觉他是醒着的。皮匠老婆手里拿着空盘子,瞥了一眼这个睡着了的男人。蓝格子衬衫袖子卷起一半,头就枕在手腕上面。柔软、纤细的黑发看起来是那么美,宛如孩童般天真无邪的脸庞更是吸引了她的目光。丈夫曾经说过这个人的许多不可思议的行径,现在,她停了一会儿,凝视着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她端详他那紧闭的双眼上那柔和、明净的额头,浓浓的眉毛,被太阳晒成褐色的瘦削脸颊,粉红色的高雅嘴唇,富有弹性的颈子。一切几乎都是她所喜爱的,使得她想起了自己在公牛屋旅馆当女服务生时,由于受到春天的浪漫气息感染,曾经被像这样漂亮的年轻人爱过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