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剖心泣诉(第3/3页)

“你应该生气的!你应该把我赶出去,说要同我绝交。不然,你就应该承认我说的是对的。”

画家也站了起来,但是没有一丝力气,显得病恹恹的。

“那么,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吧,如果你认为那很重要的话,”他疲倦地说,“你高估我了。我并没有那么年轻,也没有那么容易生气。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多的朋友可以来浪费,我的朋友只有你一个。坐下来,我们再来喝一杯酒吧。很好的葡萄酒,是你在印度喝不到的。大概在那边,愿意承受你的顽固的朋友也不会很多吧!”

布克哈德在朋友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近乎愤怒地说:“你现在不可以再伤感——特别是现在!如果我有什么该责备的地方,就说出来。然后我们好继续说下去。”

“不,你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你是个无可挑剔的人,奥特。无疑的,这二十年来你看着我走向毁灭。你带着友情,也许也带着哀怜看着我逐渐陷入泥沼里,但是你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想过要帮助我一下。你看到我每天带着氰化钾到处走动。你注意到我最后丢开了氰化钾没有服下,你觉得极度的满足。现在我深深地陷在泥沼里,无法脱身,你却站在那里责备我、警告我……”

他那热得发红的眼睛绝望地凝视着面前动也不动。奥特想再斟一杯葡萄酒,发现酒瓶里空空如也,现在他才注意到费拉谷思一下子,一个人就把一瓶酒喝掉了。

画家跟着对方的眼光看去,尖声地笑了起来。

“对不起!”他激动地喊道,“我真的有点醉了。你别忘了我也有这样的一面。我常常几个月一次为了暂时摆脱痛苦而喝得醉醺醺的——这是为了振奋精神,你明白吧……”

他双手紧紧地抓住朋友的肩,突然尖声地诉说了起来:“如果有人曾经帮助过我一把的话,我就不会需要氰化钾或葡萄酒之类的东西了吧!为什么你让我现在变得像乞丐一般,只求能获得一点体贴与爱情?阿迪蕾无法忍受我,阿尔伯特离我而去,不久,比埃雷也会抛弃我的——而你,却站在一旁观看。难道,你无能为力吗?难道我已经无可救药了吗?”

画家的声音哽咽住了,颓然地深深埋坐在椅子里。布克哈德脸色像死人般苍白。事态实际上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这个自尊心很强、意志坚忍的人,喝了两三杯葡萄酒之后,竟然把内心里的伤痕和悲痛和盘托出!

他站在费拉谷思旁边,像对着需要安慰的小孩似的,在耳边轻声细语。

“当然帮助你的,约翰,相信我,一定帮助你的。我真是个笨蛋,多么的盲目而愚蠢!一切都会变好的,请你相信!”

无意间,他突然想起了朋友在青年时代,仅有的一次陷入极度的神经衰弱,失去自制的场面。这个体验本是深深地埋在他的记忆深处的,现在竟然这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令他吃惊。那时候约翰和一个美丽的学画女学生交往。奥特批评了她,于是费拉谷思立刻激烈地宣布和他绝交。那时画家也是喝了很少量的葡萄酒而失态的。那时候他也是两眼通红,连控制自己声音的力量也失去了。原本以为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小事现在竟然这样清晰地重现,使得奥特的内心受到了冲击。像当时那样,费拉谷思生活内部的孤独和精神的自虐深渊突然被揭露了出来,使他感到恐怖。无疑的,这就是约翰不时暗示的秘密,约翰认为所有的伟大艺术家的灵魂里都隐藏了这样的秘密。正是这个秘密,才在这个男人身上产生了创作的冲动,让他永不知疲倦地去创造崭新的世界。也正是由于这个秘密,使得冷静的旁观者,常常可以从他那伟大的艺术品中,看出令人费解的悲哀。

奥特直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完全了解他的朋友。现在他正在窥视一口黑漆漆的井。约翰从这口井,用自己的力量和烦恼去汲取灵魂。同时,尽管抱怨,约翰还是向他坦直地寻求帮助,作为老朋友的他觉得很高兴,也很安慰。

费拉谷思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像哭闹过的小孩般安静。最后他口齿清晰地说:“这次你很倒霉。一切都是由这几天我没有工作引来的,我的精神失常了。因为我不习惯过好日子。”

当布克哈德要阻止他开第二瓶酒时,画家说:“反正我睡不着。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神经质啊!我们再喝一点,你以前并没有这样正经的——什么,你是说为了我的神经!神经马上就会恢复的,我早就有经验了。以后我每天早晨6点钟就开始工作,每天傍晚骑马。”

两个朋友就这样一直待到半夜,约翰闲谈起往事的种种,奥特竖耳倾听。他看到刚才还大大地揭开的深渊,现在却安静地紧闭着,外表看来是那样的明朗而愉快。心里不禁觉得,这真是个吃力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