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惊闻噩耗

快到中午的时候,罗伯特到森林那边去,帮主人把画具带回来。费拉谷思已经完成了一幅新的习作,他想自己把这张画拿回家。今天他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构思,决定在这几天把一切都整理出来。

“明天早晨还要出来。”他愉快地大声说道。疲倦的双眼对着耀眼的正午景色眨个不停。

罗伯特很夸张地解开上衣纽扣,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那是一个起了一点皱的信封,没有写收件人的姓名。

“这是要交给你的。”

“谁的?”

“医生的,10点时他问起您;不过他说,您在工作,不便叫我带他来您这里。”

“没关系。我们走吧!”

仆人把背包、折椅和画架背在背上先走了。费拉谷思站在那里,预感到这不是个好消息,把信拆开。里头只有医生的名片,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下午无论如何请来我这里一趟,我想同你谈一谈比埃雷的病情。你的孩子的不舒服比我告诉夫人的还要严重。在我们见面之前,不要让无谓的担忧吓到夫人。”

他好不容易才把几乎令他气绝的惊吓压抑住了。他强自镇静地站着,再一次只字不漏地把纸片读了一遍。“比我告诉夫人的还要严重!”这里大有问题。妻子的神经并没有那么脆弱,绝不会为小小的事情那样费心伤神的。这样看来,事情不妙,太危险了。比埃雷也许会死!但是,上面还是写着“不舒服”。这未免太轻率了,而且还有“无谓的担忧”!不,不管怎么说,病情不会严重到那个地步。也许是什么传染病或小儿病症。医生想把比埃雷隔离,希望他住院的吧?

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逐渐安心了下来。他慢慢地下了山丘,沿着炎热的田野小径走回去,总之,一切依医生的要求照办,不让妻子知道。

可是,一回到家里,他还是克制不了焦躁,还没有把画摆好与洗手之前,他就跑进邸宅里——他把还没干的画靠在楼梯间的墙上——然后轻轻地走进比埃雷的小房里。妻子在里面。

他向男孩弯下身去吻了他的头发。

“你好,比埃雷,觉得怎么样?”

比埃雷无力地微笑了。随后立刻颤动着鼻孔,用力地闻嗅。“不,不,你走开!气味好难闻!”他喊道。

费拉谷思顺从地退到一旁。

“这是松节油的气味,孩子。爸爸太想看你了,所以还没有洗手。那么,我马上去换衣服,等一下就来。这样好吧?”

他走出房间,顺手把画拿走。孩子的哭声仍然在他身际回响着。

用餐的时候,他问医生说了什么。听说比埃雷吃了东西,没有呕吐,他觉得很欣慰。但是他依然处在兴奋和不安中,很费了一番心思才能和阿尔伯特继续交谈下去。

随后,他在比埃雷床边坐了半个钟头。比埃雷睡得很安稳,只是有时候偶尔皱了皱眉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画家带着满怀不安的爱心,观察那因为生病而变得松弛的细小嘴唇,以及在两眼之间皱出笔直皱纹的亮丽额头。也许是因为生病的关系,那皱纹看来很孩子气,轻柔而好动,不过等比埃雷病好了之后,那皱纹就会完全消失的。无论如何,比埃雷非好起来不可——即使要为此付出比别离还要加倍的痛苦,他也甘心。无论如何,比埃雷非成长为敏感、开朗的美少年,有如在阳光下呼吸的花朵不可,即使为此要说声再见,永远见不到比埃雷,他也在所不惜。比埃雷非好起来像父亲一样,有最温柔与最纯洁的性格,继续生活下去不可。

坐在孩子的床边时,他已经略微预感到在解决这一切之前,必须尝受无数的辛酸与痛苦。他狠下心去触碰那制人的命运,嘴唇在搐动,心脏鼓动着在抵抗。但是,他知道无论痛苦与折磨有多大,他那坚定的决心是绝不会被破坏的。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任何痛苦与爱情也动摇不了了。但是,对他来说,不逃避痛苦,去度过最后的时间已经成了他的义务。他决心把这苦杯全部饮干。因为这几天以来,他清楚地感觉到,要活下去只有通过这黑暗的门。要是他现在变得懦弱,要是他现在逃避,不去尝受痛苦,那就是把自己陷于泥沼与恶毒之境,绝对得不到他所冀求的纯洁而神圣的自由。为了这份自由,再大的痛苦他也甘愿承受。

现在,最重要的是去与医生谈谈,他站起来,向比埃雷爱怜地点了点头后走了出去。他想起来要让阿尔伯特驾马车送他去。于是,这个夏天以来,他第一次进入阿尔伯特的房间。他用力敲门。

“请进!”

阿尔伯特坐在窗边看书。他很快地站起来,吃惊地迎接父亲。

“阿尔伯特,我有一点事想请你帮忙。你能立刻用马车送我到城里去吗——可以?那太谢谢你了。那么请你马上帮我把马套在车上。事情有点儿急。你不抽根烟吗?”

“不,谢谢。我就去看马。”

不一会儿,父子两人坐上了马车。阿尔伯特坐在驾驶座上赶着马,到了城里一个街角,马车停了下来。分手时,费拉谷思再一次向阿尔伯特道谢。

“谢谢你,你进步了,现在已经能把马控制得很好。那么,再见,等一会儿我自己走路回去。”

他快步走向市区的炎热街道。医生住在安静的住宅区。在这个时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洒水车慵懒地驶过去,有两个小男孩追在后面,手伸向细雨般的喷水里,一边笑着,一边把水泼到对方发热的脸上。从一楼打开的窗户里,传来学生无聊地练习弹奏的钢琴声。费拉谷思最不喜欢死气沉沉的市街,特别是在夏天,因为这会使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住在面向大街的那个房租便宜的房间里的情景。那幢住家的楼梯间常常飘着咖啡与厨房的气味。从房间里可以看到屋顶上的天窗,拍打地毯的铁棒,以及呆板的、小得可笑的庭园。

走廊上,在镶着大金框的画与大地毯之间飘逸着的浓厚的医院气味向他迎面扑来,一个穿着雪白的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接过他的名片后,把他带到候诊室里。那里有几个女人和一个年轻男人静静坐在天鹅绒的椅子上,无聊地翻着杂志。随后,他说明了来意,于是她把他带到另一个房间去。那里堆积着好几年份的医学杂志,都捆成一沓一沓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浏览一下这个房间,年轻女孩就又走了进来,把他带到医生那里去了。

这里,一切都是明亮洁净,井然有序。他坐在大皮椅中。短小精悍的医生则坐在对面的桌子那边。房间的天花板很高,寂静无声,只有那用玻璃和纯铜做成的晶亮小台钟,发出清明剔透的声响,准确无误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