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返乡(第2/4页)

回到家,好不容易等到深夜,父亲才沉沉入睡,我又想起伊莉莎白。她亲切地欢迎我,我由衷地赞美她,向她的未婚夫祝福,这些才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此时觉来,仿佛已经过漫长的时间,但一经回忆起来,不禁使我思潮澎湃,痛苦的狂潮有如摇屋撼树的炎风来临一般,震撼着我的心弦。我无法再待在屋中。于是从矮窗跳出,跨过庭院,向湖畔走去。走近我家早已弃置不用的小舟,解开船缆,静静地向湖中划去。一轮明月斜挂青色的夜空,银色雾霭包围下的群山,庄严、沉默地屹立着,圣纳尔帕斯特克山顶巍然耸立,几乎可与明月相接。四周静静的,连远处的瀑布声也清晰可闻。故乡的精灵、青春岁月的精灵,张开青白色的翅膀向我袭来,罩住整个小舟,我伸出双手,以无以名状的痛苦动作,向他们表示恳求。

我的人生有何意义?为什么要让我尝到那么多的喜悦和痛苦?我怀着无限的憧憬去寻求美和真实,为什么如今仍只落得个饥饿的下场?为什么我会为了意中的女人,流下男人不轻易掉的眼泪、尝尽爱的痛苦?又为什么时至今日仍为那可怜的恋情,流屈辱之泪?神既已决定我孤独的命运,为何又在我的心田放进乡愁的熊熊烈焰?多么矛盾啊!

水和船舷碰击,发生咕噜噜的声音,摇桨滴下银色的水滴。清冷的月光移照弥漫雾气的峡谷,周围的群山,默默地逼近,青春岁月的精灵也默默地站在我周围,眼瞳深处射出慑人的神光,似乎有所质问地对我凝视,美丽的伊莉莎白仿佛也在其中。我心想,如果我不错过时机,也许她会爱上我、属于我。

我甚至想到,最好就这样沉入湖中,谁也打听不出我的心事。尽管这样想,但当我发觉这破陋的小舟渗进水时,不由吓了一跳,赶忙加速靠岸。身子也突然发冷,于是急急回家,钻进被窝。虽然很累,但一直睡不着,脑中仍盘旋着我今后的去向问题。我努力探掘为获得更真实、更幸福的生活,为了更接近生存的核心,我应该学些什么?我必要做些什么?

虽然由于伊莉莎白之事,使我所有的善良和快乐的核心——爱,又增加新的伤痕,然而我已深深领会到应该真心地去爱人,但要去爱谁?又如何爱法呢?

那时,我想起年迈的父亲。我发觉到此为止,从不曾以真正的爱来对待父亲。孩提时,只是增加父亲生活上的困扰,后来又负笈他乡求学,母亲死后,又弃他于不顾,几乎将他完全忘怀,若是有,也只是频频惹他生气。我不由不想象起:有一天父亲躺在死亡的床上,我孤零零地站在旁边,眼看着他的灵魂逐渐离开躯体的情景。

于是,我试着学习改换爱的对象,把从前恋慕漂亮女人的心情,转而去爱老丑的酒徒。这以后,我已不再以粗暴跋扈的态度对待父亲,我要尽我的能力照顾他,使他过得快乐,我说些有关日历的小故事给他听,我把旅居意大利、法国时所曾喝过的酒,详细介绍给他听。但可没帮他做工,因为如果没有那一点小工作,恐怕他更要无聊得紧。我更进一步尝试不让他上酒馆,养成在家里晚酌的习惯。他毕竟已年老力衰,酒量大减,长期在酒馆买醉恐生不测。但实行几个晚上,进行得并不顺利。最初几天,我自己出去买酒和香烟,设法找话跟他聊,好让他不感寂寞。到第四五天,他一直闷声不响,似乎很不满我的做法。我直言相询,才说出他心底的牢骚。

“你是存心把我闷在家里,不让我上酒馆吧?”

“不,您千万别误会,”我说道,“您是爸爸,我是儿子。您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做儿子的无不顺从。”

父亲眯着眼一直看我,似乎在试探我是否出自真心话。然后,取过帽子,两人和乐融融地向酒馆出发。

虽然父亲口里没说出,但从种种迹象看来,显而易见,他对这种父子长期一起生活的日子,过得很不自在,同时,我也希望找个别的地方,等候自己分裂状态的平复。“近几天内,我想再出去旅行,可以吗?”我征求老父的意见。他搔搔头、耸耸瘦削的肩膀,一副精明自在的神色,笑道:“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动身前,我挨家挨户去拜访附近邻居和此地的修道院,拜托他们就近照顾我的父亲。又特意选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攀登圣纳尔帕斯特克山,从半圆形的平坦山顶,眺望连绵的山岭、绿色的山谷、潋滟的流水以及远方小镇上空飘浮的蒙蒙雾霭。这一切都曾激起少年时的无限憧憬。为了把美丽广阔的世界拥为己有,我曾勇敢地到外界努力去开拓,如今,我仍未能撼动分毫,那广阔的世界仍如往昔那样美丽、那么深不可测地在我眼前展开。因而我决心再出去一趟,再度探寻幸福的乐土。

老早以前,我已决定再赴亚西基搜集研究资料。我先回到巴塞尔,买些必要用品,打成行李寄到佩鲁伽,我则搭火车到佛罗伦萨,从那里开始向南方做逍遥闲散的徒步旅行。南国的人民生性朴厚、率直、热情奔放,不论走到哪里都可结交许多推心置腹的朋友,身在此地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并且不必讲究任何技术或心机。后来,我重返巴塞尔,也深深感到,在社交界根本无法找到人类相互间的那一股亲切之情,要捕捉它就必须走进纯朴的民众中。

在佩鲁伽和亚西基时,我研究历史的兴致又恢复过来。我在那里,日子过得很愉快,没多久,受创的心灵已经平复,开始架起通往生存的应急桥梁。住在亚西基时的房东,是一位卖菜的太太,她是个虔诚的教徒,很喜欢讲话,我们曾多次谈起有关圣法兰西斯的事情,彼此谈得很投机,由此而建立感情。她也把我视之为信仰坚定的天主教徒,到处替我宣扬。这个荣誉我可担当不起,但也由此之赐,而得以与当地人建立更深厚的交情,因为,通常外国人很容易被视为异教徒的,首先我已避免了这项嫌疑。那位太太名叫亚娜吉塔·纳狄尼,芳龄34岁,是个寡妇,面团团一脸富态相,礼貌周到。每到礼拜天,就穿上鲜艳华丽的衣服,佩上耳环,胸前挂着金项链,项链还缀着镀金的饰牌,上教会去。走起路来,金光闪耀、叮当作响,那种华丽的程度,简直就像要去参加什么大庆典。并且,她不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厚厚一本精装带锁的祈祷书,银白色的锁上缀着一串美丽的珠子。如果真要翻阅这本书的话,恐怕还真麻烦!她坐在教会的两条回廊之间的角落,对着几个妇女,历历数说不在场的女人的罪状。她虔诚的圆脸上,可看到表现和神和解的灵魂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