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活》拥抱

我花了三天时间,读了柳原汉雅(Hanya Yanagihara)的《小生活》(A little life )。虽然是部长篇小说,我身临其境地体验了角色的生活,与他们感同身受,捧着书不想放下。我很少吃饭,不接电话,不查邮件。人们总说到疯狂阅读,我就是这种状态——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几乎忘记自我,有点痴迷。快接近尾声,我请了病假方便读完全书。读完之后,我想——我渴望——和其他读者进行讨论。一位朋友告诉我,读完后她只想要一个拥抱。我不想拥抱,只想讨论。但这是因为我太不喜欢拥抱。

现在,世界上有很多人喜欢拥抱。可能是因为我们活在一个技术化的时代,人们渴望肢体接触。和你不熟悉的男男女女在打招呼和分别时拥抱你;小朋友在学校相互拥抱;甚至以前在商务会议中有几面之缘的人也会在会议中拥抱你(虽然如果是同公司同事便不会)。我真的不喜欢我丈夫外其他人拥抱我。人们认为这是一个性格缺陷。甚至有位朋友花了一个小时用他的分析来讨论为什么我不喜欢拥抱。我猜他是觉得我针对他。

每当我看到自闭症谱系相关报告时,其中经常提到的一个症状是反感接触。我现在明白了,极端点说,这种反感很有可能成为大问题。但是部分人不喜欢和他人过多接触也是正常的。我们不想接受时不能强迫我们,或者被批判为不友好或者冷漠。你既可以是温暖地拒绝拥抱,也可以冷漠地喜欢拥抱。

林语堂也不喜欢拥抱。他甚至不喜欢握手,在“一些古怪的西方习俗”一章中,他对握手愤愤不平。“我认为握手是所有荒唐的西方习俗中之最……出于卫生和其他原因,我反对这一习俗。”他先提到卫生问题——一名患肺病的陌生人对着自己的手咳嗽,然后伸手抓你的手——之后又谈了通过她或他和你握手的方式判断新认识的人的性格这整个问题。“一些小说作者称你可以通过握手方式来判断一个人的性格,判别果敢、羞怯、不诚实和软弱,以及黏糊糊的、让人本能退缩的手。我不希望每次见面时都需要分析一个人的道德特点,或者通过力度增加或减少来判断他对我的好感度。”

我在读爱德华·T.霍尔(Edward T.Hall)的《隐匿的尺度》(The Hidden Dimension )前,从未过多思考过拥抱。霍尔是一位文化人类学家,在大学教书,同时也在政府部门供职,为即将离境的外交人员做顾问。霍尔最伟大的见解之一是对个人空间的态度既和个人相关,也和文化相关。比如,在意大利,他发现在交谈时人们彼此距离很近。在美国或者说在更喜欢拥抱的美国,同样情况下,人们会保持距离。他描述,一个意大利人和美国人在一个鸡尾酒会上,基本是意大利人追着美国人满屋跑,因为美国人想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意大利人想要缩短距离。

霍尔还在我们对所处空间的感受方面提出其他文化不同的领域。比如,他发现德国人喜欢把办公室的门关起来工作。在德国,办公室门开着意味着你没有在工作。然而美国人却开着门工作。关着门表示正在讨论敏感话题或秘密——或者在搞阴谋。所以德国人和美国人在带独立办公室的传统工作场合一起工作时,美国人认为德国人想暗中使绊子,而德国人认为美国人在磨洋工。

霍尔早期还讲述了动物天性如何精确为自己留出空间——比如,飞行的鸟类。他讲述了如果你侵犯了它们的领域,哪怕只有一点,都会让它们变得凶残、相互攻击。还有一些简单事物,如房间内或公共空间内家具的摆放如何改变其中发生的一切。火车候车室等空间内的座位固定设置为数行,而在欧洲人行道上的咖啡厅拉近人们的距离,霍尔对比了前者缺少交流的情况和后者。

在这本书接近中间的一章,霍尔转到了空间的语言——然后是空间的文学。他写道:“作家和画家一样关注空间。他们在感知交流上的成功是依靠通过使用视觉和其他线索表达出不同程度近距离。根据语言的全部作用,这是可能实现的,因此研究文学可能得出空间感方面的数据,根据这些数据,我可以检查从其他渠道得到的信息。”他之后援引了《李尔王》(King Lear )、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的《瓦尔登湖》(Walden )、及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众生之道》(The Way of All Flesh )中的段落,以及马克·吐温(Mark Twain)、圣·埃克苏佩里(Saint-Exup é ry)、诺贝尔奖获得者川端康成(Yasunari Kawabata)和弗兰茨·卡夫卡(Franz Kafka)。

下面是他从《瓦尔登湖》中援引的段落:

我也曾感到我的这样小的房间不大方便,当客人和我用深奥字眼谈着大问题的时候,我就难于和客人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了。

你的思想也得有足够的空间,好让它准备好可以起航,打两个转身,到达港岸。你的思想的子弹必须抑制了它的横跳和跳飞的动作之后,笔直前进,才能到达听者的耳内,要不然它一滑就从他的脑袋的一边穿过去了。还有,在这中间我们的语句也要有足够的地盘来展开它自己,排成队形。个人,正像国土一样,必须有适度的、宽阔而自然的疆界,甚至在疆界之间,要有一个相当的中立地带……在我的屋子里,我们太接近,以致一开始听不清话……如果我们仅仅是喋喋不休、大声说话的人,那么,我们站得很近,紧紧挨着,彼此能相嘘以气的,这不要紧;可是如果我们说话很有含蓄,富于思想,我们就得隔开一点,以便我们的动物性的热度和湿度有机会散发掉。

霍尔援引这一段梭罗的文章以支持他之前提出的论点,“他对需要远离嗅觉和热量区域的敏感(即在该区域内能闻到他人的呼吸,能感觉到他人身体的热量),以及他支撑着墙壁来获取更大的空间,以便说出深刻的思考,这两点强调了部分无意识的距离感和拉开距离机制”。

我们都拥有这些机制——它们是由文化及先天性和后天性深深镌刻出来的。我们在空间内的动作不同。有些人大摇大摆——好比联谊会上的男运动员跳起来彼此撞胸——同时这一整天都保持不变,大胆相信我们不仅有权占领我们站立的地区,还有权占领周围的空气。在地铁上、飞机上、公园里,看到有些人,通常但不全是男性,占用他们周围的区域:伸开双腿或展开手肘或张开双脚,我总会很惊讶。其他人则自我蜷缩,经常待在房间的边缘,最后一排,不去听音乐会,不去看球赛,不去任何肯定会触碰他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