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2/3页)

我防御性地把胳膊盖在脸上,就像身处于一部恐怖电影之中。但是,那有穿透力的光线依然从我的指缝间侵入。凌晨3:20。他给我喝了些温水,说我得在吃药前吃些东西,还给我煮了一个很嫩的鸡蛋。“这个很好,它会让你有点力气。”他从梳妆台上把盘子端过来。

我冲那难闻的气味做了个鬼脸。一块块黑色的面包浮在浓稠的黄白色液体上,茶匙不住地从我的指尖滑落。我忍不住发牢骚,双肩颤抖,得他喂,我才能吃下。他用嘴帮我吹凉,但食物依然太烫。他又试了一次,我一阵恶心,把食物推到一旁。我因为他的无私奉献和做出的努力而感到愤怒,不喜欢自己如此依赖他。泪水涌了上来,是鸡蛋混合了疾病的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他看着我,问我是否还想要点别的:“或许一些燕麦片?”我坠入无尽的绝望当中。大颗滚烫的眼泪不住地流出来,滚落到脖子上。这种虚弱、这种无助、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就像是某段幼年时的记忆,眼泪不住地落下,我十分想家。“妈妈,”我把头埋进枕头里痛哭,“我要我妈妈。”

但是,哈米没有放弃。耐心地,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一直守在我身边。他的眼睛——那双之前带着怜惜和同情凝视着我的眼睛,现在变得严肃了起来,又带着些满意,他从碗里舀出一小块泡了蛋的面包。

“很好,”他舔舔拇指,轻轻摸了一下我的下巴,“好姑娘。”

我感到那么抱歉、那样懊悔、那样羞愧,因为他充满爱的眼神而感到尴尬。我的胃忽然开始翻腾,一阵抽搐,像是有水在排出,可又疼得厉害,涌出一阵阵酸液,我止不住地呕吐了起来。

104华氏度,呕吐,昏迷,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发痛。不到24个小时之后,连扁桃体也肿了起来,我的脖子上开始浮现颗粒状的红色皮疹,胸前也慢慢出现,我的眼睛发黄。周一来为我做过检查的私家医生高亚先生说我一定是感染上了病毒,我的邻居黛博拉维格里拜托医生来我家为我看诊。“他是一个老朋友了,”她带着更多的止痛片和一瓶热水回来的时候对哈米说,“也是一个绝佳的医生。”

我听见他们一起去了客厅,悄声说着话。门开启又合上。门铃响了,矮小、头发灰白的高亚医生检查了我的脉搏,量了血压。他有一双安静、有些歪的眼睛,一些残存的亚洲口音。他的手很小,在他对我的脖子和腋窝做触诊的时候,我能感到他的手像女人一样光滑而柔软。我张开嘴,他插进一根小棍,检查我喉咙的深处,还用光照射我的瞳孔。

“请咳嗽一下,”他说,听诊器冰冷的金属圆盘在我的背上来回移动。他的手指又柔又轻,但当他按到我的腹部时,我感到了双倍的疼痛。“这是你的肝,”他说,然后让我深呼吸,“这是你的脾。”

哈米一直站在门口,咬着下唇。当我们的视线交会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他在医生的身后向我抛来媚眼,然后又做了一个鬼脸,把脸颊吸进去,眼睛对起来,模仿一条鱼。

医生在我的胳膊上绑上一条塑料绳,让我握紧拳头。“这是什么?你要抽血吗?”我在看见注射器的时候惊慌了起来。因为针头带来的这一阵新的颤抖,我又发了一身汗。

哈米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屏住呼吸,手指使劲抠他的肩膀,但刺入的针头就像医生温暖的手指一样让人几乎感觉不到。直到看见哈米眯起的眼睛,我才意识到针头已经扎进了我的静脉。

在我卧床不起的十多天里,哈米一直照顾着我。我几乎一直在沉睡,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为了避免传染,哈米睡在沙发上。他去药店、维生素店和大学旁的有机市场采购,窸窸窣窣地带回来一袋袋装满了面粉、果酱、芹菜根、姜、蜂蜜和柠檬的袋子。

有一天早上,他回布鲁克林给自己拿一些干净的衣服和内衣。几个小时后,他带着一个从K超市买来的包好的礼物冲进屋子,把我叫醒。他的鼻子因为寒冷而通红,他的卷发还潮着。他撕去包装纸,露出一个折叠木托盘,就是酒店客房服务会用到的那种。他固定托盘架,把它安置在床上,在我的面前,因为自己的新发现而雀跃:“只要9.99美元。”

我听见他在厨房忙碌,客厅里的电视一直开着。他焖了白米,做了一大锅鸡汤面、蒸蔬菜,还有加了肉桂的粗粒小麦粥。他给我端来无数杯绿茶、新挤的血橙汁和葡萄柚汁。根据健康食品店里的某个人的推荐,他准备了一大锅又热又甜的洋葱、大蒜和红枣糖浆,这让我出了更多的汗。

他在浴缸里接满热水,帮我洗净身体和头发,然后又把我裹进浴袍里。我坐在床边,他用吹风机帮我把头发吹干。他帮我穿好衣服,又换了一次床单。一天晚上,在我试着走路的时候,发现门廊在我脚下旋转,不断下沉,我的眼前有一群黑鸟在盘旋。他焦急地冲过来,把我抱回床上。他让我每次要去厕所的时候都叫他,坚持要一直陪着我。他在弗兰妮和佐伊的篮子里发现一只会叫的橡皮老鼠——那种高分贝的尖叫让他每次捏的时候都会跟着笑,他把老鼠放在床头柜上,挨着那些空了一半的阿司匹林、抗生素和维生素罐,让我需要他的时候就捏捏老鼠。

我独自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哈米在客厅忙活着,在画板上画画、上网、玩游戏、看书。一个新的网络电视节目在播放,他在杜迪和夏琳的藏书里找到一本平装的恐怖小说,有的时候他会握着书页走进房间。

“Aji, aji, habibi,”他对跟着自己的猫咪们说,把它们赶出房间,“Wain inta? Yitla min hon.”

他把门从身后关上,但公寓和电视的沙沙声穿过了门板,有一条新闻随意地飘进了我的耳朵。我听见播报员做作的腔调,还有一个男人带着权威感回答她的问题。我听出了现场记者抑扬顿挫的声音。我分辨出推土机、直升机的声音,一段动感的音乐旋律在反复播放,口哨声和爆炸声,以及广告的喧闹声和水哗哗地流进厨房的水池中的声音。我能闻到哈米抽烟那呛人的气味。我听见冰箱的门开了又关,微波炉的嗞嗞声。电话再次响起:从客厅的无绳电话分机传来欢快的乐曲,接着是放在书房的答录机的声音。在消停了几秒之后,有谁挂断了电话或是留下了信息。

乔伊说她昨天早上一直在图书馆找我,今天也是。她把自己的手机落在希尔斯代尔了,但她晚上还会再打来的。艾兰和多伦——一对我在以色列的朋友,兴奋地宣布他们买了来纽约的机票,三周后就到。安德鲁也打来了,等着哈米接起电话:“你在那儿吗?喂?接电话,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