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鲨鱼神(第2/2页)

“西班牙人搞出来的恶行。”汤姆简短地回答道。“罗马教会的魔鬼。”他爬上床时,身形影影绰绰地映在墙上,看起来倒像是魔鬼的影子。然后他吹灭灯,一阵油烟味散去后,房间里只剩下从高高方形小窗映入眼帘的点点星光。

“什么样的魔鬼?”

这句话在他们之间萦绕了很久,如一缕青烟,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不见。那时,沉沉的夜色打败了马杜的神志,就在他昏昏欲睡时,汤姆才作出回答。

“那是活在人脑子里的魔鬼。它像……像鲨鱼一样吞噬人的灵魂。”

说到鲨鱼,马杜一直对耶稣号上发生叛乱后,吞食伊赞杜和伊迪戈的那群鲨鱼耿耿于怀。时至今日,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依然历历在目:他看见那些鲨鱼轻松自如、以无人能敌的速度在船边蓝色的海水中游弋,那一双双如灰色卵石般冷酷的眼睛在水下隐约可见。那天霍金斯的眼睛对他来说,就像与这些怪兽为伍的魔鬼的双眼。佩雷兹神父脸上那副冷笑着笃定的神情也如出一辙,汤姆会反感他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们是做什么的?”

“我说过的,吞噬人的灵魂。”黑暗中汤姆不屑一顾地脱口而出。马杜一度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但显然他需要倾吐心事。汤姆再次开口时,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凑近耳朵才能听到,尽管他们是在用英语交谈,而且这时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是最邪恶的那种牧师——连西班牙人自己都很厌恶。你没见到神父说起他们的名字时,露西亚和卡洛大人有多担心吗?你——你不会明白的,但我听罗伯特·巴瑞特说起过一次。那些人会对付任何他们怀疑是异端分子的人,比如我,甚至是你,只要他们觉得你只是假装成天主教徒,像你这样,目的是让他们闭嘴。那么他们先会审问你,尽问些邪恶的问题;嘴在他们身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让你本来认为好的事情似乎都成了坏事。要是你不好好回答,就会大刑伺候——拉肢刑2、夹拇指、水刑——我也不知道都是些怎样的刑罚。他们许诺只要你忏悔,他们就会给你自由,但其实他们不会——那只是文字游戏。他们会说你的灵魂通过忏悔获得了自由,但你的身体仍然要任由他们惩罚,就是这样。”

马杜没听懂,但汤姆话语间流露出的恐惧令他很惶恐。他问道:“他们怎样处罚呢?”

“招数很多。”这时外面街上有人吵闹,于是汤姆停住,直到人们散去才继续说道。“如果只是为无关紧要的罪过抓你进去,那就挨顿鞭子,再送去当船工——锁在臭烘烘的船舱里十几年,日夜不停地划桨,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他们扔什么就吃什么。要是因为更严重的罪过被他们抓进去,那就等着上火刑柱吧。”

“火刑柱?”马杜从汤姆的腔调中察觉出那很严重,但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们把你绑在木桩上活活烧死,哥们。号称为了让上帝和他神圣的天使感到更大的荣耀!”

马杜吓得瑟瑟发抖,在黑暗中眼睛瞪得像铜铃。到现在他已经充分见识到红毛的野蛮和残忍,但一直以为多数暴行只针对像玛尼那种外族,而从未想到红毛内部会互相残杀。

“你认为他们会来这里吗?”

“来卡洛大人府里?但愿不会。但现在佩雷兹神父不会放过我们的——你可以从他脸色中看出来。他们想把这个国家所有的路德教徒都清除掉。哦,上帝啊,马杜,如果他们真的来了,我该怎么办!”

马杜又一次感受到汤姆的害怕。但他也想不出该怎么办。这些都表明他对红毛部族了解实在太少。他明白审判官都是魔鬼,但是对他们在审问过程中怎样诱导人掉入陷阱毫不知情,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供奉红毛的上帝。虽然耶稣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讽刺,但他一度也还是按露西亚教过的方式尝试向耶稣祈祷,却发现没有任何效果。他确定自己做的不对。不管怎样,今晚听到的故事让他更加相信,如果这个耶稣如人们声称的那样是仁爱之神,那他一定极其软弱无能,任由别人用自己的旗号命名一艘奴隶贩运船;更何况约翰·霍金斯和这些审判官明显违背了他的意志,他却一声不吭。他一定就像很久以前印第安人那个泥灰做的上帝维齐洛波奇特利那样,孱弱到西班牙人一剑就能砍掉他的脑袋。

可是马杜希望自己能够做点什么把汤姆从宿命中拯救出来。活活被烧死是一种骇人听闻的死法——连谭巴都不会愿意用此法来打击杀害他的人。

马杜又梦到了之前梦过的情境。谭巴那张没有生气的脸在他耳边悄声说着什么重要话,但他总是来不及听清楚说的是什么。这一次他又穿着华贵的衣服,身处耶稣号的大船舱中,霍金斯和诺耶陪伴在身旁,这时汤姆又作为奴隶出来伺候自己。只不过这一次,用餐过程中,一群身穿湿漉漉长袍的牧师和冷酷无情的鲨鱼一道,从船边溜了上来,将汤姆、谭巴连同其他所有的黑奴都拖走了。

马杜大声叫喊着制止他们。这时他们问他是谁,而他居然记不起来自己是谁,只好说:“谁也不是……我谁也不是……谁也不是。”

于是那群鲨鱼邪恶地冲他咧开嘴,连带他仅有的朋友一起拖下了船。

 

1 西班牙人对汤姆的称呼。

2 拉肢刑(rack):中世纪酷刑,用于使人骨脱臼、最终使人体四肢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