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3页)

“你别太过分了!”

“哦,我知道了。跟不知道哪儿来的富婆互相写信那事儿,原来是假的呀。这内容怎么看都是男人写的呀。他到底是哪儿的?干什么的?快点从实招来。”

大婶好奇得直跳脚。

“和你没关系!”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不告诉你妈妈呢?这可关系到你的家教问题,再说我也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啊。如果你妈妈知道了,肯定会闹得鸡飞狗跳。那个女人啊,一提到自己的女儿,就……”

“把长衬裙还我。”

我说道。

大婶脸上的兴奋瞬间消失了,沉默在两人之间扩散开来。

“80号的长衬裙,对你来说太大了。”

大婶瞪着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这孩子真爱说笑。”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你要装傻装到什么时候?”

我继续说下去。

“还有圆规、手绢、纽扣、丝袜、衬裙、镶珠小盒,全都还给我。”

其实忘得差不多了,但这些东西还是一个个脱口而出。她不说话,频频舔着嘴唇。

“如果我把这些事报告给妈妈,让她解雇你实在太容易了呢。如果我告诉镇上的人,你是因为爱偷东西的臭毛病而被解雇的话,就没有人愿意再用你了。就连你的裁缝店都没人光顾了哦。”

“哼!”

大婶把信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扔,转身出了屋子。我把信捡起来,像往常一样拿到后院烧掉了。

“你经常做那种事情吗?”

我一边在实验桌上来回滚着橡皮(好像是谁落下的),一边问。

“嗯?”

男人反问道。

“和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在一起,睡一个晚上那样的事……”

我慎重地选择用词。男人紧闭双唇,目光落到这块磨掉不少的橡皮上。我担心自己是不是惹他不快了,偷偷窥视他的神色。幸好他没有不高兴,好像只是在苦心甄选最合适的词语来回答我。

“并不是经常。”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回答。

“你要让我告诉你几个月里有几次,那很难。真的,这种事情只是偶尔才发生。”

放了暑假后的学校里看不见半个人影,空荡荡的。自行车车棚上的天空一点点变成了暗红色,理科教室里照进长长的一抹斜阳。连成一排的十张桌子、黑板、药品柜的玻璃门还有他的侧脸,全都覆盖上一层同样颜色的光芒。

“你和那个女的是怎么认识的?”

“她站在路边拉客,所以我就叫了她。”

“你怎么知道她是出来卖的女人?又没挂着牌子。”

“当然知道,能感觉出来。她们一刻不停地在搜寻男人,就是为了这才站在那儿的。”

男人抬起脸,艰难地开口。

溜进理科教室实在是易如反掌。正门对面的便门虽然上着锁,锁却是坏的,和我上学时没两样。从那儿穿过泳池后面,经过射箭场和网球场,再登上音乐教室旁边的安全通道上到二楼,走到尽头就是理科教室。一路上我们没听见任何动静,也没遇到什么人。

在那个小房子里和男人密会之后,我们本来要在F岛码头分手的,结果舍不得分开,又一起坐上了游船。就这样离别,实在太痛苦,谁都无法先松开互相紧握着的手。说好一起等到下班开船,漫无目的地开始在镇上乱逛,最后就走到学校来了。

“有时候,我会感到某种无以复加的恐惧。”

男人再次张口。

“当我完成一个翻译后,就会坐船到邮局把它寄出去。比如说,有本产品说明书上介绍了一种用鲟鱼脂肪制造的健康食品,说每天吃十粒就能增进血液循环,促进肝脏排毒。于是,也不管是真是假,我就把俄文翻译成薄薄的一张纸,带着它来到邮局,买张邮票,贴在信封上,扔进邮筒。‘咚’,邮筒里传来一声轻响,某种恐怖就会突然袭来,好像心脏病发作一样。”

“咚?”

我模仿男人的口吻。他把桌子上的酒精灯拿了过来,酒精灯刚好嵌进他手掌的曲线里。灯芯的湿度恰到好处,玻璃很透明。

“我并不是因为独自生活而感到寂寞。寂寞这种心情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蒸发得一干二净了。不是寂寞,而是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悄无声息地被吸进空气的裂缝里去。非常狂暴的力量,反抗也是徒劳。一旦进去,就再也无法回头。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些。”

“你是说,死亡吗?”

“不,不是。死亡会造访每个人。我说的是更特别的事情,好像只有我受到了惩罚,被拽进那个看不见的缝隙里去。连死亡也得不到允许,只能永远徘徊在世界的边缘。而且,谁都不会发现我已经不见,更不能为我悲伤哭泣。或许委托我翻译鲟鱼产品说明书的贸易公司,才会寻找我,为了支付翻译费。但是他们很快就会放弃的,毕竟翻译费就那么一丁点儿。”

男人冲着酒精灯玻璃上的自己,喃喃自语。他的手一动,脸就和酒精一起摇晃起来。

“为了逃避那种恐惧,我去找妓女。只有沉溺在赤裸裸的肉体和欲望之中,我才能确认自己还存在。完事之后,第二天早上再乘最早一班的游船回来。扔掉翻译鲟鱼时记的笔记和产品说明书的原稿,还有吸墨纸。到了这时候,我清醒地知道自己的这次发病已经过去了。”

我点点头。虽然我并不十分理解他的话,但也不想随便插嘴破坏教室里的寂静氛围。男人长吁一口气,好像自己的病就在刚才远去了一般。

海浪静了下来,吹过来的海风也停了。每棵树的叶子、旗杆上的红旗、足球网,一切的一切都寂静无声。

我们走进了理科教室内部的准备室。那里排列着好几排高高的柜子,昏暗闷热,杂乱无章地塞满各种东西。烧瓶、烧杯、研钵、石棉、天平和砝码、元素周期表、幻灯机、人骨模型、试管、显微镜、昆虫标本、培养皿……我们在狭窄的甬道上走着,飘进鼻子里的药品气味令我想起了男人手中的绳子。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

他问道。

“没有。”我回答,“从小我就知道金钱可以买来女人,因为爱丽丝里每晚都有这种客人来住。”

有一个天牛标本的大头针掉了,跌在盒子下面。它的后腿断了,触角也是弯曲的,微小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你对花钱买来的女人做的事,和对我做的一样吗?”

“不可能一样的。”

男人摇晃了好几下脑袋。

“玛丽……”

我喜欢他低呼我名字的瞬间。我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甘美的回音。

“把你和其他任何人做比较都是毫无意义的,你是独一无二的。从小小的一枚指甲到每一根发丝,全部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