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3页)

没有蓝莓酱吗?奶酪都硬了,面包再去热一下;小刀脏了……他们的牢骚接二连三。

锅碗瓢盆在洗手池里堆成了山,女人喝过的杯子上沾着玫瑰色的口红,用海绵怎么擦也擦不掉。

退房的客人在前台聚集起来。“玛丽、玛丽、玛丽”,妈妈不知在何处连唤了三次我的名字。早晨的清爽空气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强烈的太阳直射中庭,客人不耐烦地按着前台的呼叫铃。

我把沾着口红的玻璃杯扔到洗碗桶的边上,随着一声脆响,杯子碎了。

大婶一定在装病,她猜到我今天要和通信的男人见面,想给我们捣乱。我在妈妈面前提到了那个镶珠的小盒,她是不是因此怀恨在心呢?可能是以此告诫我,也可能是和偷东西一样,只是单纯地以给我添堵为乐。

我没有办法取消约定。翻译家的家里没有电话,无论如何得在两点之前离开爱丽丝。为了满足他的期望,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等退房告一段落后,我趁妈妈不注意,给大婶打了一个电话。

“您的肚子怎么样了?”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可能是确信自己的战术已经大获全胜,大婶得意地说道。

“是不是啤酒喝多了呀?”

“没准儿吧,天这么热。”

“妈妈发牢骚了。”

“她那个人对任何事都会发牢骚的。”

“您为什么装病啊?”

“装病?”

仿佛有什么特别可笑似的,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别瞎说了,我干吗说谎不去干活啊?会被扣掉工钱呢。”

“别装傻了!”

妈妈手里吸尘器的声音停了。我把听筒靠近嘴边,用手掌捂上。

“我知道你的企图。你想把我钉在这儿,不让我去看牙医,对不对?”

“你这孩子就爱说傻话,看牙医怎么了?玛丽你去不去看牙医,和我没关系啊。牙医就是牙医嘛,就是牙——医——”

听筒那边传来冰块碰撞和咕噜噜喝水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大婶又在那里大吃大喝,而且毫不掩饰。

“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病呢?我是真的肚子疼,疼得受不了啊,实在是没法打扫什么客房了。而且,我得到你母亲的允许了哦。”

听声音,大婶像是一边咀嚼东西一边跟我说话,含混不清的。

“一点半之前来爱丽丝!”

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可去不了。”

“听好了,一点半。这是最后时限。”

“和我没关系哦。”

“你如果不来的话,我就都告诉妈妈,以前也警告过你的。那样的话,岂止是一天,一辈子的工资你都拿不到了。”

吸尘器的声音又响起,这下轮到听筒那边陷入沉默了。

告诉就告诉呗,随便你。我特别怕她豁出去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婶手里也捏着我的短儿呢。她只要威胁我,说要把我和男人密会的事情告诉妈妈就够了。虽然她还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被镇上人排挤的变态。

没关系,没关系,我安慰自己。信都已经烧掉了,没有证据留下来,但是大婶的所作所为可是犯了法的。只要把她手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找到那个镶珠小盒,或者脱掉她的衣服,只剩那件衬裙就行。

“如果一点半之前不来的话,你可自己想清楚后果。”

我冲着沉默的电话那头说道,这样应该能给她致命一击了。

那天真是忙得四脚朝天,连吃午饭的工夫都没有。每间房的地毯上都是沙子,清扫起来很费时间。妈妈心情烦躁,不停地大声骂我。房间还没打扫完,新的客人就到了。保健所、苗木租赁公司、旅行代理店、舞蹈教室老师、取消预约的客人、问路的客人……各种各样的人打来了电话。而且三层的厕所全都堵了,旅馆里臭气熏天,我马上找人来修理,但是修了半天也不见好。进不了房间的客人全都围着前台,冲我发牢骚,仿佛要把房间的臭味、令人晕头转向的热浪以及在礁石上弄伤脚的事全都归罪于我似的。

原因终于查明了,原来是一条女性内裤堵在301号房的下水道里。入住那间房的是今天早上最后下来吃早餐的情侣。内裤的形状猥琐下流,真是什么人穿什么。它吸饱了污水,皱巴巴地堵在马桶深处。

快到一点半了。翻译家已经从岛上出发了吧?他是不是穿着浆好的衬衫,系紧领带,如往常一样穿着那件闷热无比的西服登上了游船呢?我不停地看表,嘴上向客人道歉,心里一直想着翻译家。

大婶一直也没有来。每次一听到后门的动静,我就会偷偷看一眼中庭,但只是野猫在捣乱。

“啊,肚子都饿了。整个人轻飘飘的,你给我做点吃的去。”

妈妈说。我进到里面,加热了罐装的咖喱。就这么会儿工夫还来了客人,我走到前台接待客人再回来,咖喱饭已经凉了。

钟表的指针眼看就要转过一点半了!大婶还是没有出现,难道她铁定心要教训我了?我现在马上跑着去,也赶不上约定的时间了,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吃咖喱饭?我感到无地自容,把盘子里剩下的冰冷咖喱一股脑儿全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桌布怎么还这么脏啊?不快点洗净晾上的话,明天早上可干不透啊。”

虽然肚子喂饱了,妈妈的烦躁却一点也没减轻。她用力关上门,走上楼梯去视察三层的情况了。

我把桌布浸在漂白剂里,褪去黄油、果酱、橘汁等等的污渍,浆洗后放在甩干机里甩干,最后把它们晾在豹脚蚊纷飞的狭窄内庭里。上面的晾衣竿晾四块,下面的晾衣竿晾三块,把边缘折进去二十厘米,不能歪,再用两个夹子夹住。三十厘米或十厘米都不行,三个夹子或一个夹子都不行,妈妈就是这么要求的。

我为什么不能把洗桌布之类的先放一放,飞奔到翻译家身边去呢?为什么在妈妈面前,我就如此胆小如鼠呢?不知道。不管是见不到他,还是被妈妈知晓,这两个结果我都承受不了。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觉得自己快无法呼吸了。

大婶你快来吧,你来了一切就能顺遂了!

看表已然成为一种痛苦,时钟毫不留情地走过两点、三点。秒针每前进一格,我对大婶的恨就增加了一分。

桌布恢复了洁净,翻译家的身影浮现在上面。明晃晃宽阔的广场上,他正站在手风琴少年的面前,琴箱里的硬币闪闪发光。少年弹奏的寂寞小调,飘不到那些享受假期的人们耳中。只有翻译家,把身心都寄托在乐声里。他偶尔看看手表。稍稍侧过头,在耀眼的阳光下眯缝起眼睛,仔细看着海岸大道上有没有我跑过来的身影。大道上人来人往,唯独少了我。他来回看着手表和花朵时钟,怀疑自己的表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