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2页)

“我每次来这里都会和爸爸一起吃个冰激凌。玩一个喜欢的游乐项目,吃一种喜欢的食物,这是事先说好的。出门时妈妈一定会再三嘱咐:‘就一个哦,听见没?知道了没?不能骗我哦。’”

“为什么?”

“因为太浪费钱了,对,就因为这个。但是爸爸每次都偷偷地让我再玩一个游戏,玩哪个呢,一边想一边在游乐场里到处走。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买苹果糖葫芦,还是打枪呢,或者去鬼屋?好像魔法师对我说,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愿望——就那样的心情。爸爸一直耐心地站在犹豫不决的我旁边等着,直到决定为止。”

木马接二连三地经过我们身后,小象丹佛还在天上转着圈。太阳完全西沉了,天空被染成藏青色,各种灯饰明晃晃的,遮蔽了星光。有一个气球随风飘去,消失在了海的那一边。

“你很喜欢你父亲啊。”

“但是,他死了。”

我一边掸掉沾在上衣的蛋筒碎屑,一边说道。

“在我八岁那年,爸爸三十一岁,大家都哭着说他是英年早逝。”

“这样啊……”

他的目光落到裤子的污渍上。

“爸爸因为喝醉酒和别人吵架,被打破了头。由于没有目击者,所以我们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被发现的时候,他浑身是血,倒在了电影院的后门口。据说鼻子、耳朵等等,脸上所有的窟窿都冒出血来。还有人说他脑袋破了,脑浆流了一地。大家都随意发挥想象,明明谁都没见过他死时的样子。”

翻译家一直绞尽脑汁,琢磨着怎样才能不弄脏手把剩下的一点冰激凌都塞进嘴里。他使劲噘起嘴,又是咬蛋筒,又是伸长舌头舔。

“其实没大家说的那么悲惨。爸爸的脸确实肿了,好多瘀青,但是用湿毛巾把脏东西擦干净以后,眼睛还是亮晶晶的,睫毛笔直,白眼球也不混浊,瞳孔清澈得可以看到最里面。就仿佛他马上会冲着我说:‘唉?玛丽。吓着你了,是我不好。’”

铃声响起,木马停下来,人们恋恋不舍地从出口走了出来。与此同时,早已等不及的孩子们蜂拥而入,只为争夺高大漂亮的木马。铃声再次响起,音乐开始播放,那些木马又一齐奔跑了起来。同样的动作,不断重复。没有什么能打断这种重复,大家仿佛迷失在时间的旋涡中一般。

“妈妈拼命寻找犯人,为了获得赔偿金。但是没用,哪儿都找不到殴打爸爸的人。”

我摇了摇头。

“尸体,你见过吗?”

我问,翻译家正在用手帕擦着嘴,“啊”了一声。

“尸体,人的。”

“那应该叫遗体吧。”

“不是,我说的不是那些得了病,到了寿命,慢慢死去的人。而是死亡之刃突然从天而降,连跑都来不及就被扎到了要害的人。他们会气恼,想为什么不是旁边的家伙,也不是后面的家伙,偏偏是自己呢。但是无济于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我说的是像这样死去的尸体。”

翻译家把手帕放在膝盖上,翻过来认认真真地叠好。其间还舔了好几次嘴唇,仿佛怕还有奶油或者蛋筒碎屑沾在嘴巴周围。

“见过几次。”

“什么样的?”

“空袭死的,卧轨自杀的,还有交通事故死的,差不多这些吧。”

他回答得不太情愿,好像很奇怪为何会聊到这个话题。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想找到解开奇怪对话的头绪。

“再说详细点吧。”

“为什么?”

“我就是想听。”

在这些尸体里,应该还包括翻译家的妻子吧,我想。

“这么说来,十多年前,我看到过从游船上掉进海里死掉的小孩。”

“行,就讲这个吧。”

我歪在他身上,脑袋枕着他的肩头。为了让我的脑袋搁得更舒适,他稍稍歪着头,用手臂支撑住我的后背。栅栏直晃动。我抬眼一瞧,看见他脸上残留的胡须、刮脸的痕迹以及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

“那个小男孩四岁左右,非常可爱。皮肤很白,头发还有自然卷。他乖乖地和妈妈坐在甲板的长椅上,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可能想去看看海鸥是怎么捕鱼的,或者觉得冲浪特别好玩——哧溜一下跑到船尾,从护栏中间探出了身子。瞬间就掉进了海里。并不是他妈妈走神了,就在刚才他还在每个人的视线中。但是,仿佛被海怪掳走了一般,他化作一条优美的抛物线,溅起一朵美丽的水花,掉下去了。”

翻译家的声音顺着肩胛骨传了过来。

“然后呢?”

我的声音吹着他的脖子。

“准确地说,我并没有看见尸体。我只看见那个男孩在海浪间挣扎起伏,然后逐渐下沉。他看起来并不太痛苦,可以说一脸惊讶,仿佛在努力回想自己是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的。他妈妈呼喊他的名字,看热闹的人们围了过来,乘务员抛出了救生圈,但是这些丝毫没有帮助。终于,一个大浪打下来,他被几个白色浪花包围,最后就那样沉了底。”

“尸体找到了吗?”

“没有。”

他摇了摇头。通过连接的肩膀,我的脸颊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每个细微动作。通过骨头传来的声音异常清晰,宛如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涌上来的一般。

“是吗,真的吗……”

有人没拿住苏打水,洒了一地,卖气球的小丑被吓得坐了一个屁股蹲儿。这引起一阵笑声,但笑声马上就淹没在了乐队的音乐声中。太阳已经看不到踪影,偶尔吹来惬意的风,摇晃着万国旗、满树的绿叶还有小摊上的灯影。

我在心里描绘着小男孩在黑暗的海底腐烂成泥的画面:肉被泡涨,任鱼撕咬,头发连着头皮从头盖骨上被扯下,嘴唇、眼睑、耳朵、鼻子一个个消失,最后眼球滚落了下来,聚集而来的鱼儿们掀起水波,他的手指跟着轻轻晃动起来。

不久之后,鱼儿们把所有的肉都吃干净,海底又恢复了平静。在太阳照射不到的海底,只有他的白骨发出幽暗的光。没有了眼球的两个黑洞,一直看着去F岛的我和翻译家。

“周围明明这么多人,我却感觉在这世上只有你和我似的。”

“我们永远都是我们,其他什么都不需要。”

翻译家捋了捋头发,虽然被汗打湿了,不过发型还是挺漂亮。他的另一只手捏着裤子的污渍,不断揉搓。这么做只会让污渍扩散,根本是徒劳,但是他的手指一刻也不停。一身齐整的衣装中只有这一处难看,确实让人无法忍受,我不由得担心那块布是不是会被搓破。他抚摸头发的那只手极尽温柔,另一只手则是怒气冲冲。

卖艺者吐出更大的一团火,驮着小孩的驴缓慢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刚才还惨白的弯月,不知何时闪耀起橘黄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