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之的鼻子形状很美,与他卓越的嗅觉完美匹配。它并不只是高挺这么简单,比例平衡,很有气质,鼻梁骨高高隆起,皮肤紧致光滑,光线在鼻翼处投下表情丰富的阴影。

“为什么上帝会授予人类如此美好的器官呢?”

我喜欢在床上凝视他的鼻子。将手放在他的锁骨上,一边用唇触碰他的肩,一边抬起视线。那正是最妙的角度。

“每次看见长颈鹿,我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为什么上帝会创造出这么长的头颈呢?”

弘之说。于是,两个人都扑哧笑了。

和弘之第一次约会那天,他迟到了一个半小时。我们约好在车站前的咖啡店见面,然后一起去自然博物馆。一开始的一小时,我觉得自己果然被他嫌弃了,被他用这样的方式来拒绝。接下去的三十分钟里,我满脑子都在想他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个念头反而更令人难受。在人行道上被车撞了,司机逃逸;在月台上被人推了下去;蛛网膜下出血,瘫倒在地;被路过的歹徒刺伤……各种想象,各种惨况,而其中必然会出现的一个细节便是他的鼻子变成了一摊血肉。我认定,当他死去时,他鼻子的美好形状也将不复存在。

忍无可忍,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往月台走去。正想要买回程的车票时,弘之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迟到的理由是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彬彬有礼地向我道歉,就仿佛从调香室玻璃那一侧用双手轻轻奉上歉意一般。

“我赶到咖啡店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我想你大概是来车站了,于是就追了过来。”

“为什么你觉得还能赶上我?”

“收银台还留有你的味道,所以我想你大概还没走远。”

“我的味道?你能闻到?”

“当然啊。”

即使我不在他的眼前,他也能找到我。这是何等的幸福。

太平间里,弘之的鼻子完好无损,看上去就好像唯有它还没死去。

自然博物馆里有猛犸象的展览单间,等身大小的猛犸象母子屹立在草丛间。弘之摁下按钮,母猛犸象一边叫着一边扇动耳朵,而小猛犸象把身体蹭向母亲仿佛在撒娇,它的玻璃眼珠还会转动。不知本来就应该如此,还是清理工作不到位,覆盖在它们身上的毛满是灰尘,看起来就像是旧拖把。这间房间里散发出冰河时代的气味,是由玲子老师调制的。

“你也帮忙了吗?”

弘之摇了摇头。

“调香是非常私密的工作,我没有忙可以帮。”

“具体流程是怎么样的?完全不懂呢。”

“先要调查猛犸象的毛以及皮肤组织、生活时期的土壤成分、周边的植物等等,然后才能开始调制。要将香味的信息与冰河时代的意象完美地结合起来。”

“可是,花了这么多工夫,我并没有闻到太明显的味道。”

“是吗?”

他又一次摁下按钮。仔细一看,猛犸象屁股那里的毛已经磨损,露出了里层的钢丝。它的叫声嘶哑而哀伤。

“你身上果然还是写文章的人的味道。”

“不好闻?”

“不,正相反。基调是纸,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保管在藏书室一角的厚重资料,午后门可罗雀的书店,再加上一点铅笔芯与橡皮的味道。”

“第一次见面,你就能知道对方的职业吗?”

“看情况。有时候只是在电车上碰到,就能知道他早饭吃了什么,还有刚才大概在什么样的地方。她今天早上吃的是抹了番茄酱的荷包蛋,这个大叔在桑拿房里混了通宵——差不多这个样子。”

“简直就像是预言家。”

“并不是预言家哦,我不能预测未来。不论什么时候,香味都是存在于过去的。”

小猛犸象又转动着玻璃眼珠望着我。它们不知疲倦,一次次地发出相同的叫声。

星期一的早上,我又独自去了一次滑冰场。还没到开场时间,售票处一个人都没有,但入口处开着门,所以我就默默地进去了。

一台整冰车正绕着滑冰场开动。为了避免遗漏,它绕了无数个圈,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四方形的动物正低头陷入思索。

灯只亮了一半,脚边一片昏暗。不时有风吹进来,入口处的门嘎嘎作响。这次,我没有忘记裹上围巾。

“十点才能开始滑。”

正在清理长椅的老人说。

“不好意思,我不是来滑冰的,散着步刚好路过。因为门开着才进来的……我这就出去。”

我慌忙起身说道。

“没事,没事。你慢慢待着吧,我不是来赶你走的。”

老人用破破烂烂的抹布擦拭长椅。虽然用那样的东西擦反而会更脏,他却很专心地埋头于自己的活计。

“咦,你不是昨天和路奇一起来的人吗?”

他像是突然注意到,停下了手。

“路奇?”

是的,这个人的确是这么说的,他用了我和弘之之间的秘密暗号。

我很清楚自己心跳加速,觉得必须说些什么,但嘴唇不断颤抖,没法好好说话。我重新裹紧了围巾。

“不,昨天一起来的并不是他。”

“真的?好奇怪呢。我只是从办公室那边看到一眼,但那绝对是路奇啊。因为是第一次带人来,我还愣了愣。你们两个正好就坐在这块儿吧?最近他都没有来,我还担心呢。”

“那是路奇的弟弟。”

“弟弟?啊,是吗,难怪我搞错了。”

“但是,他们一点都不像……”

“没那回事,不是一模一样嘛。”

老人把湿手在工作裤两侧擦了擦。他的头发已经秃了一半,嘴边盖着一层花白的胡子。

“您知道路奇吗?”

我问他。

“嗯,是我的朋友。”

他很干脆地回答。

“他经常来这里吗?”

“是啊,一个月两三次吧。周末来得比较多,星期五晚上啦,星期日下午啦。”

“一个人吗?”

“总是一个人。”

“他来这里到底做什么啊?”

“当然是来滑冰啊,小姑娘。这里是滑冰场。”

老人抽动着胡子笑了。因为围巾的关系我感觉喉咙有点难受,却一点没挡住寒气,还是很冷。

“不过,路奇和普通的客人稍微有些不一样,他是滑冰场的艺人。”

我没反应过来“艺人”这个词的意思。为了平静下来,我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放在嘴边呵气。

“一开始也只是普通的滑冰,但他还会杂技滑冰,渐渐地有了名气。然后,在我们老板的许可下,杂技滑冰成了这里的表演项目。路奇可以在他高兴的时候来滑冰,表演十五分钟左右的杂技,并从客人那收取小费,这其中的两成给老板当作场地费。评价很好哪!有很多客人是为了路奇才来的。他不只是滑冰厉害,表情也很可爱,能说会道,惹人喜欢。也不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是销售或者新人演员之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