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拐杖(第2/3页)

“那么,应该上医院。隔壁镇上有一家整形外科医院。”我说,“不管是骨折还是跟腱撕裂,不上医院看一看,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仿佛只要一听到骨头或者跟腱之类的词语,疼痛就会加剧似的,他缩起似有还无的脖子,眨了几眨被脸颊挤眯了的小眼睛。

“哎呀,不行。实在没法儿走动。”

“一步也走不了?”

“啊,一步也走不了。”他头一回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明白了。”我也下定了决心,“我帮你找一个能当拐杖的东西过来。你再稍微等会儿。”

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事态,连我自己也根本没法解释。我只知道把装着游泳衣的塑料拎包往旁边一扔,急匆匆跑向自己家。确实,铁工厂少见地拉下了卷闸门。我本来想着如果半路碰上某个认识的大人我就求助,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撞见任何人。大概是出门采购晚饭的食材了吧,母亲也不在家。四周唯一能看见的,只有满溢的夏日阳光。

拐杖、拐杖、拐杖。具备一定长度、不会太粗不会太细、结实的一根棍子。我站在玄关,拼命四下里转动脑袋。出乎意料,这种形状的东西一时间居然找不到,我不由得心急如焚。只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就能明白事情并没有到刻不容缓的程度,可当时,我的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认为必须赶快、抓紧。

对了,雨伞!灵感一旦闪现,答案就简单得叫人泄气。我从鞋柜里挑了一把最长的、看着挺结实的父亲的伞,一路跑回了公园。工人师傅以同刚才毫无二致的姿势在等着我。

“来,抓住它。”

我把伞递给他,把手伸入他腋下,希望能借他哪怕一丁点力气来帮助他站起身。

“不好意思。”

工人师傅说。他的腋下非常柔软,我的手指仿佛将无止境地深陷进去。和他的庞大相比,我的一点力气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他用右手握住秋千上的铁锁链,用左手抓住伞,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秋千摇晃起来,铁锁链嘎吱嘎吱直响,铁粉从他的头发上飞落到我身上。

就在他左脚悬空、依靠雨伞踏出第一步的一瞬间,雨伞无声地从正中间折弯了。失去平衡的他再次一屁股坐在了尚未停止摇晃的秋千上。

“啊!”

我俩同时喊叫起来,见雨伞弯折得实在太过完美,不禁又扑哧笑出声来。只一瞬间,它就完全变成了一点也不像伞的东西,在他手里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但是,情况并不容许我们笑个没完。他的脚踝仍然无法自由活动,秋千周围没半点阴影,他的工作服被汗水浸染得变了色。

“对了,用不着特地去拿什么伞过来,附近掉在地上的树枝也行呀!”

“没那么巧吧,就能找到正合适的树枝……”

确实,环顾了一圈围绕公园栽种的蓝桉、大花四照花、麻栎等树木,发现掉落的净是细枝条。

“那么,割一根下来就行了呗!”

“怎么割法?”

“当然是锯子喽!还用说吗?”

话音未落,也不及去看工人师傅的反应,我便再一次撒开腿奔跑起来。跑回家后,这回,我从储物间抽了一把锯子出来。接着忽然又闪过一个念头,把冰箱里的大麦茶灌进水壶,又从餐桌上拿了两根当下午点心的水煮玉米。

“这回东西多了不少嘛!”

见我身上斜挂着水壶,右手拿着锯子,左手攥着玉米,工人师傅以一副漫不经心的腔调说道,就好像忘了这些东西全都是为他而准备似的。我也不介意,把食物和水递给他后开始环顾四周,想看看该选哪根树枝。

生长在攀登架边上的那株麻栎树看起来不错。树干粗壮,树叶青翠,生机勃勃,而且有枝条伸展到了攀登架顶上,高度和角度正合适。

我手拿锯子爬上了攀登架。一旦离开地面,阳光便越发热辣辣地直刺向我头上的旋儿。我的头发粘在了脖颈上,淌出的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运动鞋里满是沙子,硌得慌。即便从攀登架上望下去,工人师傅也仍旧显得太胖了,明显和秋千不相称,活像是有人一时疏忽忘了带走的庞大物件。只见他脖子上挂着水壶,两只胳膊绕在铁锁链上,正在一边注意着不牵动脚踝的角度,一边大啃玉米棒。我仿佛都能听见玉米“噗、噗、噗”被咬碎的声音了。他的工作服被日光笼罩着,显得光亮无比,给人一种简直是铁粉在发光的错觉。

这两根玉米棒本来应该是我的下午点心呀!可是现在,这个问题无所谓了。拐杖。需要的是拐杖。只要我没做好拐杖,他就得待在那里一步也挪动不了。秋千因为左右两条铁锁链长度有些微妙的差异而略略倾斜,而且没上过油,锈迹斑斑。他坐在上面,只能徒劳地抖几抖多余的脂肪,荡不到任何地方去——而能够帮助这样的他、身为秘密任务队员的他的,只有我一个。

我终于在攀登架的格子上叉开双腿站定,朝麻栎树枝伸出手去。要想支撑他那连雨伞都能拄弯的巨大身躯,前端的细枝是不顶事的,我想。还是需要尽量探出身子,从树干上的杈根附近锯断。我将目标锁定在一条长得笔直且呈水平伸展的树枝上,然后以高举双手欢呼的姿势抓住了它。树叶沙沙响起,停栖在树干上的几只蝉慌慌张张地飞走了。我慎重地、煞有介事地、简直活像举行某种仪式似的拉动了锯子。在这期间,工人师傅喝了一口水壶里的大麦茶,正打算开始啃第二根玉米棒。

我所砍伐的麻栎树并不像雨伞那样柔弱,它出色地完成了作为拐杖的使命。

“来吧!”

我让他握住麻栎树枝,他用袖口擦了擦被玉米汁弄脏的嘴角,决意再次面对挑战。首先迈出右脚踏稳,接着拖过左脚,再接着一点一点调整着将体重转移到拐杖上去。我紧挨着他的侧腹,把双手紧贴着他的脂肪块,一边以不成调的声音嘟囔道:“没问题,拐杖不会再折断了。你填饱了肚子,也补充了水分,接下来就只用一步一步向前进了。来吧,振作起来!虽说是见习的,可你也是背负着秘密任务的队员之一啊!”

工人师傅终于前进了,尽管摇摇晃晃的。在我们身后,拐杖在地面上描画着深深浅浅的线条。

“能走到医院不?”

“嗯,感觉勉强能走到。”

“要我陪你一块儿去吗?”

“不用了。你该回去了,害家里人担心就不好了。”

刚一站起身,他就以突然间成熟了似的大人样的口吻说道。我听话地点点头。

“那么,路上小心!”

“谢谢!拜拜!”

他摆了摆手,两根玉米棒的芯子从他工作服兜里露出一个头来。不知不觉间,晚霞映红了四周,工人师傅的背影也被吸入了那红褐色的霞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