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第2/10页)

“看来这个词本身,什么意思都没有。”

我自言自语,用手指点着丝毫没有喜庆色彩的那行汉字。

十二月三十日(星期二) 六周+一天

我从小就不太喜欢十二月三十日这个日子。如果是三十一日(1)的话,那就是一年最后一天了。但是,最后一天的前一天不上不下,让人感觉不痛快。准备年节菜也好,大扫除也好,购物也好,都是不当不正的,不能了个彻底。我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干脆做起了寒假作业。

自从父母相继病逝后,家里过节的气氛就越来越淡薄了。即使姐夫来了之后,也没有任何的改观。

我的学校和姐夫的单位都放了寒假,所以,今天早饭吃得非常悠闲。

“睡眠不足的话,就连冬天的阳光都觉得刺眼呢。”

姐夫戴着眼镜,眯缝着眼坐在椅子上。从院子里射进来的晨曦一直照到餐桌底下,我们三个人的拖鞋影子映在地板上。

“昨晚回来很晚吗?”

我问道。昨晚姐夫工作的牙科医院举行年会,好像在我睡着后他才回来。

“不算太晚,赶上末班车了。”

他端起咖啡杯。一股甜甜的奶香跟着热气一起弥漫在餐桌上方。

姐夫喜欢在咖啡里加入大量的咖啡伴侣和砂糖,所以,早餐桌上总有一股糕点屋的香味。我常想:一个牙科技师,却爱喝那么甜的咖啡,难道就不怕得虫牙?

“末班车,比早晨上班高峰时还要拥挤呢。人多不说,一个个还都喝得醉醺醺的。”

姐姐在烤面包上来回地抹着黄油。

她昨天去了妇产科医院,意味着她已经正式成为孕妇,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这让我有些意外,原以为她会更亢奋一些——不管是高兴还是担忧。平时哪怕是芝麻大的小事,比如常去的美容院关门啦,邻居家的猫老死啦,因为修自来水管道要停水一天啦,等等,不管多么微不足道的变化,她都会特别紧张。然后精神紊乱,立马跑去二阶堂先生诊所。姐姐是怎么把怀孕的事告诉姐夫的呢?我不清楚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原本,我对夫妻这种关系就不太能够理解。夫妻就像某种不可思议的气体,那种既无轮廓、又无颜色的藏在锥形玻璃瓶里变幻无常的气体。对,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姐姐把叉子叉在煎鸡蛋上,嘟囔着:“这个煎鸡蛋,胡椒粉放多了。”

她一向爱挑剔我做的菜,所以我装作没听见。半熟的蛋黄像黄色血液似的,从姐姐的叉子尖上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姐夫在吃切成了片的猕猴桃。我觉得猕猴桃里的一粒粒黑色种子宛如一个个小虫子窝,因此一向不喜欢吃。今天的猕猴桃已经熟透,果肉都快要融化了。黄油盒里的黄油块像出了汗似的,湿乎乎的。

看姐姐和姐夫两人都没有谈论怀孕一事的意思,我也就没说什么。院子里有小鸟在鸣叫。高空的云彩渐渐变淡了。餐具碰触发出的声响和喝咖啡的声音交替着传入我的耳朵里。

好像没人意识到今天是今年最后一天的前一天。我们家没有装饰门松,没有黑豆,也没有年糕。(2)

“至少应该做一下大扫除吧。”

我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你现在是非常时期,还是不要太累的好。”

姐夫舔着被猕猴桃的透明果汁润湿的嘴唇,对姐姐说道。这是姐夫的习惯,把极其平常的话说得非常体贴。

一月三日(星期六) 六周+五天

今天姐夫的父母带着装满年节菜的多层食盒来我家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

元旦这几天,我们一直待在家里哪儿都没去。肚子饿了,就烤一点冷冻的比萨,开一个土豆色拉罐头,随便凑合就是一顿。所以当看到二老带来的年节菜时,完全惊呆了——真的太丰盛了。那些年节菜看上去就像精心制作的华美工艺品,根本不像是吃的东西。

我一直认为二老都是心地特别善良的人。尽管院子里堆满了落叶,冰箱里只有苹果汁和奶酪,他们也不会责怪姐姐,只是为有了孙子而由衷高兴。

傍晚,他们回去后,姐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累了,睡了。”说完就躺在了沙发上。就像啪的一声关上了哪里的开关似的,她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她最近特别爱睡觉,如同掉进了深深的冰冷沼泽般,悄无声息地睡觉。

这也是怀孕的缘故吧。

一月八日(星期四) 七周+三天

妊娠反应终于开始了。

没想到妊娠反应会如此突然地降临。姐姐以前曾放言:“我才不会有反应呢。”她一向觉得妊娠反应很俗套,讨厌坠入其中,认定只有自己是用不着接受催眠或麻醉之类的治疗。

中午,我和姐姐正吃着奶油通心粉。突然,她把勺子举到眼前,盯着勺子看。

“你没觉得这勺子有一种怪味吗?”

在我看来,勺子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有一股沙子味儿。”

她翕动着鼻子。

“沙子味儿?”

“嗯,和小时候摔倒在沙地上闻到的味儿一模一样。是那种干燥的沙子味儿,叫人受不了。”

姐姐把勺子放回到奶油通心粉的盘里,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不想吃了?”

我问道。

她点点头,手支着下巴发呆。

煤气炉上的水壶在咝咝作响,姐姐一直默默地瞧着我。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人继续吃饭。

“这白色的奶油酱,你不觉得特别像内脏的消化液吗?”

她嘀咕着。我没接话茬,喝了一口冰水。

“温吞的热度,湿润的口感,黏稠的浓度,这些都差不离。”

她弓着背,歪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说道。我用勺尖当当地敲了几下奶油酱的碟子底儿。

“还有,这颜色也够水灵的,这种脂肪色。”

我一直没有搭理她。阴沉沉的寒风吹得玻璃窗哗哗作响。厨房的不锈钢台面上静静地排列着做白色奶油酱用的量杯、盒装牛奶、木铲和长把平底锅。

“通心粉的形状也怪异得很哪。那种空心的东西在嘴里嚼断时,扑哧扑哧,就像吃消化管似的,那种流淌着胆汁和胰液的滑溜溜的管子啊。”

我怀着悲哀的心情,用手指抚摸小勺的柄,听着从姐姐的嘴唇里冒出来的五花八门的字眼。她把想说的话统统说完后,慢慢地站起身走出了房间。桌上放凉了的白色奶油酱已经变成了一坨白色的固体。

一月十三日(星期二) 八周+一天

第一次从姐姐那儿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在看冰冷的夜空下着雨。

照片看起来和普通的快照没有什么不同,有白色的边框,背面印着胶片公司的名字。不过当姐姐检查回来,随手把它扔在桌上的时候,我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