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3页)

今年进入冬季之后,这天算是宗助家第一次在白天烧热暖桌。虽说平日的晚间早已开始使用暖桌,但通常都把桌子放在六叠榻榻米的房间里。

“怎么把这东西放在客厅中央啊?今天怎么啦?”

“又没有客人会来,没关系吧?因为六畳榻榻米那间小六住着,没地方放嘛。”

宗助这才想起小六住在自己家里。阿米帮他在衬衣外面套上一件保暖的粗布和服,再用腰带层层系紧。

“在这寒带地区,家里不放暖桌,可没办法过冬啊。”宗助说。小六住的那个房间虽说榻榻米不算干净,但是东面和南面都有窗户,算是家里最暖和的地方。

宗助端起茶杯,喝了两口阿米泡好的热茶。

“小六在家吗?”小六原本应该在家,但是他屋里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声音。阿米正要起身,打算叫小六出来。“不必了,反正没事。”宗助却制止了她。说完,宗助便钻进暖桌的棉被里,卧倒在榻榻米上。客厅一侧墙上的窗户正对屋后的山崖,这时房间里已经有些黄昏的暗淡。宗助用手枕着头,脑中完全放空,只用眼睛欣赏这番昏暗局促的景象。厨房那边传来阿米和阿清忙碌的声音,但听在宗助的耳里,却像从与己无关的邻家传来的。不一会儿,房里逐渐转暗,只有纸窗上泛出微微白光。但宗助仍然静止不动地躺着,也不忙着催人点灯。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宗助才从昏暗的房间走出来,在晚餐桌前坐下,这时,小六也从房间出来,坐在兄长的对面。“看我居然忙得忘了。”阿米说着,又忙着起身关客厅的雨户。宗助本想吩咐弟弟说:“每天到了黄昏,你嫂嫂的事情特别多,你最好也能帮着做点事,譬如点亮油灯啦,关上雨户啦。”但又想到,弟弟才搬来不久,这种不讨好的话还是别说为妙,便打消了主意。

兄弟俩一直等到阿米从客厅回来,才端起饭碗吃饭。这时,宗助说起下班路上在旧货店门口碰到坂井的事,还有坂井从那戴着大眼镜的老板手里买了抱一屏风。

“哎哟!”阿米嚷了一声,没再说下去,只是瞪着宗助看了好一会儿。

“那一定就是那东西啦。一定是那东西没错。”小六起初没开口,听了一阵之后,大致听懂了兄嫂正在谈论的内容。

“总共卖了多少钱?”小六问。阿米开口答话之前看了丈夫一眼。

晚饭后,小六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宗助也回到暖桌前面。不一会儿,阿米也过来把脚伸进暖桌取暖,夫妻俩趁机商讨了一番,觉得可由宗助在下个周末到坂井家去确认一下,看他买的究竟是不是那个屏风。

然而到了下个星期天,宗助像以往那样,沉溺在每星期一次的懒觉里不肯起床,结果又白白浪费了一个早上。阿米说她脑袋又疼了,一直靠在火盆边,好像什么事都懒得做似的。这时若是那个六畳榻榻米大的房间还空着的话,即使是在早晨,阿米也有个地方可以躺一会儿。宗助这时才发现,自己让小六来住那个房间,等于间接掠夺了阿米的避难所,想到这儿,心里对阿米有些内疚。

“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在客厅铺上褥子躺一躺吧。”宗助向阿米建议,但她有所顾虑,不愿听从丈夫的意见。宗助接着又说:“那干脆撑起暖桌来吧,反正我也要取暖。”阿米这才让阿清把桌架和棉被搬进客厅。

宗助整个早上都没见到小六,因为他在宗助起床前不久就出门了。宗助也没向妻子问起弟弟到哪儿去了。凡是跟小六有关的事,他最近越来越觉得不忍心对阿米提起,也不忍心让她回答自己的问题。宗助有时甚至会想,若是阿米主动向自己抱怨弟弟几句,不论自己责备她也好,安慰她也罢,问题反倒比较容易解决。

到了中午,阿米还躺在暖桌下没起来,宗助觉得让她安静地休息一下也好,便轻轻地走到厨房,向阿清交代道:“我到坂井家去一下。”说完,他在居家和服的外面披上一件能让和服袖子露出的斗篷短大衣,走出了家门。

或许是因为刚才一直待在阴暗的室内吧,宗助一走上大路,心情突然变得非常轻松。全身肌肉被那寒风一吹,像要抵抗寒冷似的立即紧缩起来,胸中不断涌出振奋的情绪,令他生出某种快感。宗助一面走一面想,阿米整天待在家里着实不行,若是碰到天气比较好的日子,应该让她到户外吸点新鲜空气,否则身体都要弄坏了。

走进坂井家大门,只见那道隔开玄关与后门的树墙枝上有个红色的东西,看起来跟冬季极不相称。宗助特意上前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才看出那是缝着两只袖子的玩偶小棉被,不知是谁用一根纤细的竹枝贯穿两只袖管,很小心地挂在红叶石楠的枝丫上。小棉被挂得很巧妙,生怕会从树上掉下来似的,一望即知是出自女孩之手。宗助自己没有养儿育女的经验,更不曾见识过顽皮年纪的小女孩,眼前这番红色小棉被挂着晒太阳的平凡景象,令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驻足欣赏了好一会儿。他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父母为了早夭的妹妹准备的红色雏人形舞台,还有舞台上的五人乐队、形状漂亮的干果,以及又甜又辣的白米酒。

房东坂井先生虽然在家,却正在吃饭,宗助只好在一旁等候片刻。他才在屋内坐下,立刻听到那些晒小棉被的家伙在隔壁房间发出阵阵喧闹。女佣给宗助上茶时,刚刚拉开纸门,门后阴暗处立刻露出四只大眼睛在那儿偷看。不一会儿,女佣端出火盆来的时候,身后又露出另一张脸。也不知是否因为宗助是第一次正式来访,每次纸门打开,门里露出的脸都不一样,害得宗助简直搞不清这个家里究竟有几个小孩了。好不容易,等到女佣都退出房间了,却又不知是谁把纸门拉开两三厘米的小缝,门缝里同时露出好几双黑亮的小眼睛,宗助看着也觉得有趣,默默地向那些眼睛招了招手。不料纸门却“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后随即传来三四人一起大笑的声音。

不久,只听一个女孩的声音说:“喂!姐姐你再像平作一样来扮阿姨吧?”

“哦,那我今天扮西洋的阿姨。东作你来扮父亲,所以你们大家要叫他‘爸爸’,雪子扮母亲,叫作‘妈妈’,懂了吗?”貌似姐姐的女孩向大家说明。

“好好笑哟。要叫‘妈妈’呢!”另一个孩子说。又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

“那我也跟以前一样扮祖母啰。那要用西洋的叫法叫我祖母哦。怎么说呢?”一个孩子问道。

“祖母啊,还是叫祖母吧。”姐姐又向大家解说。接下来就听那群孩子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说着“有人在家吗?”“哪一位呀?”等日常对话,中间还夹杂着“丁零丁零”之类的仿真电话铃声。宗助听着,觉得这群孩子玩得既欢乐又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