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3/6页)

第二天,宗助按照当初跟安井约好的计划,独自前往三保和龙华寺等地游览。他沿途努力收集各种讯息,打算回京都后见到安井时,可当作他们聊天的题材。然而,不知是因为天气的关系,还是最初期待的同伴不在身边,不论是爬山还是观海,宗助都觉得意兴阑珊。但若不出去游览,一直待在旅店里,又无趣得很。宗助再也待不下去了,他匆匆脱下旅店的浴衣,连同抓染的三尺腰带一起挂在房里的栏杆上,很快就离开了兴津。

回到京都后,一方面因为搭乘夜车十分疲累,另一方面因为整理行囊十分费事,所以回来后的第一天就无意间溜走了。第二天,宗助才有时间返回校园打探情况。走进校门一看,教师并没有全部返校,学生也比平日稀少,更令他不解的是,原该比自己提早三四天就回来的安井,竟然四处不见人影。宗助觉得非常纳闷,从学校返家时,特地绕到安井的宿舍看了一眼。安井住在加茂神社旁边,附近的树木繁茂,河水充沛。暑假开始之前,安井告诉宗助,他以后要闭门读书,所以想搬到环境幽静的郊区。才说完不久,安井就在这偏僻得像农村似的乡下找到一间屋子,搬进来住下了。这栋房屋修整得古色古香,门外两边围着土墙。宗助还从安井那儿听说,房屋的主人原本是加茂神社的祭司,妻子四十多岁,京都话说得非常好,安井的日常起居都由这女人负责照料。

“说是照料,其实只是每天三顿,做些味道很糟的料理端进房间来而已。”安井刚搬进去,马上就对房东太太感到不满。宗助曾到这儿来找过安井两三次,所以认识那个做菜难吃的女人,而那女人也记住了宗助的面孔,所以这天一看到宗助,她连忙卷着柔软的舌头殷勤问候,接着,又向宗助问了一个宗助本来要向她打听的问题:安井到哪儿去了?据这女人表示,安井返乡到现在,一个字也没寄来过。宗助听了很意外,怀着满腹疑问回到自己的宿舍。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宗助每天放学推开教室门的瞬间,心底总是隐约地升起某种期待:“今天能看到安井吧?”“明天会听到安井的声音吧?”结果却是日日怀着隐约的失望踏上归途。那一个星期到了最后三四天,宗助心中的感觉已不只是想要早点见到安井,而是觉得安井跟自己关系匪浅,所以开始担心安井的安危。想当初安井特地写信通知宗助说出了点状况,他要先行出发了。然而宗助左等右等,一直等到现在,也没看到他的身影。宗助找过所有的同学,向他们打听安井的下落,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只有一位同学告诉宗助:“昨晚在四条路上的人潮里,看到一个穿浴衣的人长得很像安井。”宗助真是不敢相信。“那会是安井吗?”他暗自疑惑。不料,就在他听到这消息的第二天,也就是宗助返回京都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之后,安井突然出现在宗助的宿舍门口,而他身上竟然真的穿着传言里的那身衣服。

宗助望着这位身穿居家服的朋友,看了老半天。安井手里拿着草帽,宗助觉得他脸上好像多了些什么新的东西,是暑假之前没有的。安井的满头黑发上涂了发油,发丝从中分向两边,整齐得引人注目。“我刚去过理发店。”安井像在辩解什么似的说。

这天晚上,安井跟宗助闲聊了一个多钟头,他那含混不清的语气,说起话来一副想说又说不出口的模样,还有左一个“可是”右一个“可是”的口头禅……一切都跟从前的他没什么两样,但对于自己为何赶在宗助出发前到横滨去,安井却没有多加说明,也没解释究竟在哪儿耽误了行程,结果弄得比宗助还晚到京都,只告诉宗助,他是在三四天前才到达京都的。接着又说,暑假前租下的那个住处,直到现在都还没去过。

“那你现在住哪儿?”宗助问。安井把自己投宿的旅店名称告诉了宗助。那是一家位于三条附近的三流客栈。宗助也听过那家旅店的名字。

“为什么住到那种地方去呢?要暂时一直住在那里吗?”宗助一连问了两个问题。“因为出了点状况。”安井只答了一句,接下来,又向宗助宣布一个令人意外的构想,“我已经不想再当寄人篱下的寄宿生了。我想去租一处独门小院,地方小一点也无所谓。”宗助听了大吃一惊。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安井真的按照自己的构想,在学校附近租下一座幽静的院落。这种专供出租的房舍面积非常小,建筑结构充满了京都共有的阴森气氛,梁柱和木格门都漆成红褐色,故意弄成老旧的古屋形象。院落的门口有一棵不知属于谁家的柳树,修长的枝叶随风摇曳,几乎扫到屋檐。庭院倒是稍微整修过一番,跟东京的院子大不相同。院里随处点缀着石块作为装饰,正对客厅的位置,安置了一块较大的石头,石头下面尽是充满凉意的青苔。屋子后面有一间仓库,门槛已经腐烂,屋里空无一物。库房后面是厕所,进出厕所时可以望见邻家的竹丛。

宗助到安井的新家拜访,是在十月里快要开学之前。那时秋老虎依然猖狂,他记得那段日子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都还需要撑一把蝙蝠伞。那天,走到院落的木格门前,宗助收好了伞,探身朝院内张望,看到一个女人穿着条纹粗布浴衣的身影一闪而过。木格门里有一条铺着水泥的小径,一直通往院内深处。走进院门后,若不立即登上右侧的玄关台阶,即使在光线很暗的时候,也能看清小径深处的景象。宗助驻足,一直等那浴衣的背影消失在后门附近,他才伸手拉开木格门。就在这时,安井从玄关走了出来。

安井带他走进客厅,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刚才那女人再也不曾现身,既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没听到任何响动。房屋的面积并不太大,宗助猜想那女人应该就在隔壁的房间,可是那间屋子却安静得像一间空屋。而那个像影子一样安静的女人,就是阿米。

安井聊起家乡、东京、学校的课程等,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但对阿米的事只字不提。宗助也没有勇气问起,那天就在这种状况下告辞回家了。

第二天跟安井见面时,宗助仍在心里惦记着那个女人,可是他没有流露只言片语。安井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尽管他们以往无话不谈,那些青年好友之间口无遮拦的话题,他们也都尽兴畅谈过无数次,但眼前的安井却显得有些慌张。而宗助的好奇心呢,倒也不至于强烈到非得让安井解释清楚不可。所以两人心里虽然都有那个女人,却都不肯说破,很快,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