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4页)

就在这时,玄关处突然传来脚步声。脚步直接踏上走廊,向书房走来,也没发出打招呼的声音。很快,与次郎就出现在书房门口。

“原口先生来了。”与次郎跪坐在地上说,连“我回来了”这句也省了。或许是故意省去的吧。他只冷冷地看了三四郎一眼,立刻离开了书房。

原口先生在门槛边跟与次郎擦肩而过,走进屋来。他脸上留着法国式胡须,理着小平头,身上的脂肪颇多,看起来比野野宫大个两三岁,穿着一身漂亮的和服,比广田老师的和服有气势多了。

“哎呀!好久不见了。刚才佐佐木一直在我家呢。我们一起吃了饭,聊了一会儿……结果,我就被他拖来了……”原口先生的语气极为悠闲,周围的人听了那声音,似乎心情自然就会开朗起来。三四郎听到原口这名字时就想,大概是那位画家吧。与次郎真是个交际天才,几乎所有的前辈他都认识,太厉害了。想到这儿,三四郎心底升起满腔佩服,同时也感到有些拘谨。他在长辈面前总是那么缩头缩脑。三四郎对自己这种行为的解释是:受过九州式的教育就会变成这样。

片刻之后,主人将原口先生介绍给他。三四郎很有礼貌地弯腰行礼。对方也向他微微点头。接下来,三四郎便安静地待在一旁聆听两人谈话。

“先谈正事吧。”原口先生说完又向广田老师拜托道,“最近就要把组织整顿起来了,你一定要来参加啊。”接着,原口先生还说,原本不打算找什么名人搞得那么轰轰烈烈,但现在发出通知邀请的对象,终究还是些文学家、艺术家、大学教授之类的人物。所幸邀请的人数会有限制,不会搞得太引人注意,而且大部分都是熟人,完全不必顾虑形式,组会的目的只是多找些人来,大家一起吃顿晚饭,彼此交换一下对文学有益的意见。原口先生的发言大致就是这样。

“那就去吧。”广田老师只说了一句话。两人之间的正事就算解决了。接下来虽然没有要事好谈,但两人的谈话非常有趣。

“最近在做什么?”广田老师向原口先生问道。

原口先生说:“还是在练一中调[107] ,已经练完五段了,其中有《花红叶吉原八景》[108] ,还有《小稻半兵卫唐崎殉情记》[109] ,这些段子都很有趣,你也试试看吧?据说唱这玩意儿嗓门不能太大。因为这东西原本是在一间四畳半榻榻米的客室里表演的。可是啊,你也知道,我的嗓门就这么大,碰到腔调转折处总是太过用力,怎么也唱不好。下次我唱一段给你听听。”

广田老师笑了起来。原口先生又继续说:“不过我还算是不错的,那个里见恭助才真糟糕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妹妹倒是挺聪明的呀。上次他终于承认自己不行,说不再唱曲子了,还说要去改学乐器,结果有人建议他去学马鹿小调[110] ,真是笑死人。”

“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因为里见还跟我说,你如果想唱的话,也可以去学啊。听说马鹿小调有八种唱法呢。”

“那你就去学学那个,如何?听说那玩意儿随便谁都能唱的。”

“不,我不喜欢马鹿小调。与其学那个,我更想学打鼓。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鼓声,我就觉得自己不像在二十世纪,这种感觉很不错。每当我想从眼前的世界逃走,就觉得那玩意儿是一方良药。尽管现在日子过得够雍容,但像鼓声似的图画我可没办法画出来。”

“你也没努力画吧。”

“画不出来呀。今天住在东京的这些人,能画得出器宇轩昂的图画吗?其实也不单是绘画方面啦……说起绘画,上次我到大学运动会的会场,本来想帮里见和野野宫的妹妹画一张漫画肖像,结果她们都逃走了。下次我打算画一张真正的肖像,送到画展展出。”

“画谁的肖像?”

“里见的妹妹。一般日本女人的脸都是歌麿式[111] 之类的,画在西洋画布上,看起来很不顺眼,但那女人和野野宫小姐长得不错,两人都适合入画。我想让那女人举起团扇遮着脸,站在树丛前面,脸迎着亮光,就以这种姿势画一张跟真实身长相同的肖像。西洋的折扇比较不受欢迎,不能用,日本的团扇才显得新颖有趣。总之,我可得早点动手了。像那样随时可能出嫁的女孩,到时候可能就由不得我了。”

三四郎怀着极大的兴致倾听原口先生的描述。尤其是关于美祢子手举团扇半遮面的构图,三四郎听到这儿,内心非常激动。他甚至还猜想,难道他们俩之间也有一段奇异的因缘?不料广田老师竟毫不客气地说:“这种画面有什么意思?”

“但这是她自己愿意的。因为我问她,用团扇遮住额头怎么样,她觉得我这建议非常好,就答应了。这种构图并非不好哟,但也要看怎么画就是了。”

“你把她画得太美,想跟她结婚的人太多了怎么办?”

“哈哈哈,那就画成中等程度吧。说起结婚这事啊,那女人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你这儿有没有适当的人选?里见也曾拜托我呢。”

“干脆你娶她怎么样?”

“我?她要是肯嫁我的话,我也愿意,只是她信不过我啊。”

“为什么?”

“她还讥笑我说,听说原口先生出国前发过狠心,特地买了大批柴鱼干带出国,还发誓要关在巴黎的宿舍里苦读,可是啊,一到了巴黎,原口先生立刻变卦了。害我听了很没面子。可能是从她哥哥那儿听说的吧。”

“那女人若不是按照她的意思,是不肯挪步的,劝也没用。在她找到自己中意的人选之前,随她独身吧。”

“完全的洋派作风。反正从今往后,这些女人都会变成那样。那也不错啦。”

接下来,两人花了很长的时间谈论绘画。三四郎很惊讶广田老师竟知道这么多西洋画家的名字,告辞离去前,三四郎站在后门口寻找自己的木屐。广田老师走到楼梯下面喊道:“喂!佐佐木,你下来一下。”

屋外十分寒冷,秋高气爽,天气晴朗得像是立刻会从哪儿滴下露水似的。手碰到衣服时,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来。三四郎在行人稀疏的小巷里左拐右转,一连拐了两三个弯,突然在路上碰到一个算命师。只见那人提着一只圆形大灯笼,腰部以下被灯火照得通红。三四郎很想算个命,却有意地避开了,他向路旁一闪,给那红灯笼让出一条路,自己的和服外套几乎碰到路边的杉木树墙。不一会儿,三四郎斜穿过黑暗的巷道,来到通向追分的马路上。转角处有一家荞麦面店,他一咬牙,掀开门前的暖帘走进去,因为他想喝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