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5页)

既然代助拥有这种想法,不用说,他当然是个胆小鬼,而他也从不认为胆小有什么可耻,有时,甚至还对自己的胆小感到骄傲。小时候,父亲曾鼓噪代助出门锻炼胆量,还特地要他在午夜时分到青山墓地一趟。但那墓地的气氛实在太恐怖了,代助只待了一小时,再也熬不下去,只好铁青着脸跑回家。其实当时他也觉得没再待下去很可惜。第二天早上,当他听到父亲的讥讽时,心中不禁充满怨恨。根据父亲描述,他那个时代的少年为了锻炼胆量,通常都选在半夜整装待发,独自一个人跑到距城北约四公里的剑峰山,爬上山顶之后,在那儿的一座小庙里等待天亮,一般都等到观赏日出之后才会下山回家。据说这是属于那个时代少年的一种习俗。父亲接着还批评说:“从前那些年轻人的想法跟现代人真是太不一样了。”

说这话时,父亲露出满脸严肃的表情,好像马上又要开始发表看法了,代助不免可怜起老先生。他自己对地震向来畏惧,哪怕只是瞬间的摇晃,也会让他心跳不已。有一次,代助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啊!有地震从远处过来了!”接着,他便感到铺在屁股下面的坐垫、榻榻米,还有榻榻米下面的地板,全都跟着晃动起来。他觉得像这样才是真正的自己。而对于父亲那种人,代助只能看成感觉迟钝的野蛮人或自欺欺人的笨蛋。

眼前这一刻,代助正跟父亲相对而坐。房间很小,廊檐却很深,坐在屋里望向庭院,好像院子被廊檐隔得远远的。至少从屋里望出去,天空看起来并不宽阔。不过屋中却很宁静,人坐在这里,有一种沉稳而悠闲的感觉。

老先生抽的是旱烟,手边摆着提手很高的旱烟道具盒,不时“砰砰”地敲着烟管,把抽完的烟灰敲进烟灰缸里。敲烟管的声音在寂静的院中发出回响,听起来颇为悦耳。代助已抽完四五支金纸卷成的纸烟,烟蒂被他一个一个排列在手炉里。他不想再继续吞云吐雾了,便抱起手臂凝视着父亲。以老先生的年龄来看,他脸上的肌肉不算少,但毕竟还是老了,脸颊显得非常瘦削。一双浓眉下面的眼皮也松垮垮的,脸上的胡须与其说已经全白,倒不如说有些泛黄。老先生讲话时有个毛病,喜欢来来回回地打量对方的膝头和脸孔。而他转动眼珠的方式,则有点像在对人翻白眼,会让对方感到不太对劲。

现在,老先生正在教训代助。

“一个人不该只想着自己。我们还有社会,还有国家,不为别人做点什么,自己也会不痛快。就拿你来说吧,像你这样整天游手好闲,心情自然好不起来。当然啦,如果出生在下层社会又没受过教育,那就另当别论,但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绝没有理由喜欢整天闲着。人必须实际应用自己的所学所得,才能品尝其中的乐趣。”

“是。”代助答道。每次聆听父亲说教而不知如何回答时,他就这样随口胡乱响应。这已变成一种习惯。对代助来说,父亲对任何事情的看法都不够全面,或只是出于主观的判断,根本毫无价值可言。不仅如此,父亲的意见有时貌似出于心怀天下,但说着说着,不知何时又变成了独善其身。说了半天,就只听到一堆空泛的词句,尽管长篇大论,实际上却是毫无内容的空谈。更何况,若想从根本突破父亲的理论,是一项难度极高,甚至不可能的任务,所以代助打一开始就尽量避免与父亲正面冲突。但是老先生心里却认为,代助理所当然应该是属于自己这个太阳系的,他当然有权支配代助按照哪条轨道运行。而代助呢,也就只好让父亲以为他正乖乖地围着父亲这个老太阳运转。

“如果不喜欢办企业,也没关系。并不是只有赚钱才算对日本有贡献。就算不能赚钱也无所谓。要是整天为了钱跟你唠叨,我看你也不会过得痛快吧。至于生活所需,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补助你,反正不知道哪天,我也会上西天嘛,人死了,钱又带不走。你每个月的生活所需,我总还能负担得起。所以你该好好发愤图强,做出一番事业,尽国民的义务才好。你也快三十了吧?”

“是。”

“三十岁了还像无业游民似的到处鬼混,实在不像话。”代助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在到处鬼混。他只是把自己视为高等人种而已。像他这个阶层的人种,永远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而且他的时间是不会被职业污染的。每当父亲跟他说起这些,代助实在打从心底可怜老先生。自己的每个月、每一天都利用得极有意义,而且早已在思想情操方面开花结果,但是父亲凭他幼稚的头脑,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想到这儿,代助十分无奈,只得严肃地答道:“是。是我不好。”

老先生原本就把代助当成小孩,而代助的回答又总是带着几分稚气和不谙世故的单纯,老先生心里虽然不满意,却又觉得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简直拿他没办法。如今听到代助说话语气满不在乎,脸上表情十分冷静,既不害羞也不焦急,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老先生不免又觉得,这家伙简直无药可救了。

“你身体是很健康的,对吧?”

“最近这两三年,从来没感冒过。”

“头脑也很聪明,在校时的成绩也不错,对吧?”

“嗯,对呀。”

“凭你这样的条件,整天游手好闲真是可惜了。对了,有个叫什么来着,就是经常跑来找你聊天的那家伙,我也碰到过一两次。”

“平冈吗?”

“对,就是平冈。那家伙看起来就没什么能力,所以学校一毕业,就不知到哪儿去了,不是吗?”

“结果他到外面碰了一鼻子灰,又回来啦。”

老先生不由得露出苦笑。

“怎么回事?”他向代助问道。

“总之,是因为想要填饱肚子才去上班的吧。”代助说。老先生听不懂他说些什么。

“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吧?”父亲反问。

“可能他当时也只是想做出理所当然的反应,却没想到这个理所当然反倒招致失败的结果。”

“呵呵。”老先生的回答似乎不太赞成代助的说法,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换了另一种语气开始发表意见。

“年轻人经常遇到失败挫折,其实完全是诚意与热情不足所致。凭我做事做到现在,这么多年累积的经验看来,唯有具备上述两项要件,事业才能做成功。”

“也有人虽有诚意和热情,事业却不成功的吧?”

“不,不可能。”

父亲的头顶上方挂着一块华丽的匾额,上面写着“诚者天之道也”(4) 几个字,据说是请一位江户时代的旧藩主写的。老先生把这幅字当成宝贝,但是代助却很讨厌这块匾额。首先匾额上的第一个字就令他生厌,整句话更令他无法接受,他很想在“诚者天之道也”后面再添一句“非人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