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6页)

每当心里冒出这种疑问时,代助便很明白,这是因为自己体内活力不够,缺少勇气与兴致贯彻自己希冀的行动。每次活动才进行了一半,他就开始怀疑这种行动的意义。代助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倦怠感,同时他也深信,倦怠感出现时,自己的逻辑思考就会混乱。譬如他做某件事情才做了一半,就会突然冒出“为何要做”之类本末倒置的疑问,他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唯一理由,就是倦怠感。

现在,他把自己关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一边用手压头,一边又来回摇晃脑袋。对这种古今大思想家已经反复思考了无数遍的无聊问题,他可不想浪费自己的脑力。所以这类疑问突然闪现在眼前时,代助总是暗叫一声“又来了”,然后马上从脑中挥出疑问。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欠缺生活能力了,所以无法鼓起兴致将活动本身当成目的执行。现在面对这种疑问,他只能孤独地伫立在荒野里,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代助向来期待自己高尚的生活欲能够获得满足,同时也希望自己的道义欲能在某种程度上获得满足。他知道这两种欲望的强度升高到某种水平时,便会迸出火花,面临决斗。所以他尽量忍耐,努力降低自己的生活欲。譬如他的居室只是一间很普通的日式房间,室内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墙上连一个心爱的镜框都没挂。若想在这房间里找些吸引视线的美丽色彩,就只有那些并排陈列在书架上的外文书了。而现在,他正呆呆地坐在这堆书海当中。半晌,他想,为了让我沉睡的意识醒来,应该先整理一下周围这些物品。他一面思索,一面转眼打量起屋里,看了一会儿,又开始呆呆地望着墙壁。想了半天,他得出最后的结论:“要想摆脱这种无聊的生活,只有一个办法。”想到这儿,他低声对自己说:“还是得去找三千代。”

代助很后悔刚才到那种无聊的地方去散步,他打算重新出门,到平冈家附近瞧瞧,谁知就在这时,寺尾却从森川町来找他。只见寺尾头戴一顶崭新的草帽,身上套一件雅致的薄外套,不住地用手擦着红通通的脸孔,嚷道:“好热呀!热死了!”

“这时候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呀?”代助冷冷地问道。他跟寺尾交往到现在,向来都是用这种语气跟寺尾说话。

“现在这时间正适合拜访朋友,不是吗?你又在睡午觉了吧。没工作的人就是懒散。你究竟为什么生到这世上来呀?”说着,寺尾抓起草帽不断朝着自己胸前扇风。其实眼下这季节的天气还不算太热,寺尾的动作看起来颇像在讨好代助。

“为什么生下来?关你什么事呀。别的不说,先说说你来做什么。大概又要说什么‘只要混过这十几天’吧?我告诉你,要是来找我借钱的话,免谈!”代助毫不客气地不待对方开口就先拒绝了他。

“你这家伙真不懂礼貌。”寺尾万分无奈地答道,但是看他的表情,也不像是很在意。其实对寺尾来说,刚才代助说的那番话根本算不上什么失礼。代助默默地凝视寺尾的脸孔,他觉得与其看着这张脸,还不如凝视空虚的墙壁更能给自己带来数倍的感动。

寺尾从怀里掏出一本脏兮兮的小册子,书页只是暂时用一个夹子夹着。

“我得把这东西翻译出来。”寺尾说。代助依然沉默着。

“别因为你自己不愁衣食,就摆出这副没精打采的表情呀。拜托你帮我译得更清楚一点。这工作可是关系到我的生死呢。”说着,寺尾用那本小册子在椅子角上使劲敲了两下。

“什么时候要?”代助问。寺尾把书页哗啦哗啦地翻了一遍,很干脆地答道:“有两个星期的时间。”说完,又解释道,“没办法。无论如何也得在那之前完稿,否则就得饿肚子了。”

“你可真是气势逼人哪!”代助调侃道。

“所以我特地从本乡赶来了嘛。我说呀,你不肯借钱没关系……如果肯借的话,当然更好……比借钱更重要的是,我有几个地方不明白,想跟你讨论一下。”

“好麻烦哪。我今天脑袋不行,没法做这些啦。你就随便翻译一下,没关系吧?反正稿费是按页计酬的,对吧?”

“再怎么说,我也不能那么不负责任地随便翻译吧?要是以后被人指出其中错误的话,可就麻烦了。”

“我也没办法呀。”代助依然是一副不爱搭理的模样。

“喂!”寺尾说,“我可不是开玩笑,像你这样成天游手好闲的人,偶尔也可以干点这种工作呀,否则你会无聊得要命吧?哦,我若想找那种满腹经纶的人物,也不会大老远跑到你这儿来。不过呀,那些人跟你不同,大家都忙得要命呢。”寺尾对代助的态度倒是不以为意。代助心中明白,今天不是跟寺尾大吵一架,就是答应他的请托。若依着自己的脾气,大可好好讥笑对方一番,但他现在不想发脾气。

“那就让我尽量少花点脑筋吧。”代助先向寺尾声明,接着才把书里做了记号的部分检查一遍。他连故事的概要都没有勇气多问,寺尾想向他讨教的段落里,也有很多意味不明的句子。

“哎呀!多谢了。”说完,寺尾把整叠书稿覆在桌上。

“还没弄清的部分,怎么办?”代助问。

“总有办法的……反正不管问谁,都弄不清吧。更重要的是时间不够了。没办法!”寺尾说,显然他从头到尾就觉得生活费比误译更重要。

寺尾的难题解决之后,他又跟平日一样,开始跟代助大谈文学。奇怪的是,每当他聊起文学,就变得热情洋溢,跟他谈论自己的译作时完全不一样。代助觉得当代文学家公开发表的创作当中,肯定有很多急就章的作品,也跟寺尾的翻译一样。一想到寺尾这种矛盾的表现,代助就觉得好笑,但又懒得啰唆,就没说出口。

这天多亏了寺尾,代助总算没到平冈家去。晚餐时,丸善书店送来一个包裹。代助放下筷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很久以前向国外订购的两三本原版新书,便夹着书走进书房。昏暗中,他轮番拿起那些书,随意翻了几页,浏览一番,没发现吸引人的内容。等他拿起最后一本时,甚至连前面几本的书名都不记得。反正以后再念吧。代助一面想一面起身,把那几本书叠起来放在书架上。他从回廊向外望去,美丽的天空正在逐渐转暗,邻家的梧桐树影越来越浓,一轮朦胧的月儿早已爬上天幕。

这时,门野端着一盏大型油灯走进来。蓝色灯罩上的绉绸被缝成许多纵向的褶皱。门野将油灯放在桌上后,又从回廊走出去,临去前,他对代助说:“该是萤火虫出来活动的季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