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4/7页)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代助登上了安藤坂,来到传通院烧毁的遗迹门前。高大的树木从道路左右两边覆盖在路面上。他穿过枝叶间,再向左转,来到平冈家的门前。板墙跟平日一样,缝隙里的灯光射向路面,代助的身体靠着墙根,静静地偷看墙内。半晌,屋里没有任何声响,整栋屋子都静悄悄的。代助偷偷走进大门,想从木格门外呼叫一声。就在这时,回廊附近发出“啪”的一声,像是有人用手拍打小腿的声音,接着,似乎有人站起来,走向里面的房间。不一会儿,屋内传来说话声,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却能听出是平冈和三千代的声音。两人聊了一会儿,不再说话,然后传来一阵走向回廊的脚步声,到了回廊边上,又听到“咚”的一声,显然是有人一屁股坐在回廊上。代助便往板墙退去。退到墙边后,立刻转身朝着刚才来时的相反方向走去。

走了好长一段路,代助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两腿是如何前进的。他在行走的这段时间,脑中净是刚才看到的情景,不断地翻滚、飞跃。这些景象稍微褪色之后,他开始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莫名的羞辱,也感到讶异,不知自己为何像做了什么下流事似的惊惶逃跑。他站在黑暗的小巷里暗自窃喜,幸好黑夜仍然控制着整个世界。梅雨季的沉重空气包围着他,越走越觉得马上就要窒息了。好不容易登上神乐坂的瞬间,代助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四处闪烁着光芒,周围无数的人影向他逼近,数不清的亮光毫不客气地照耀在他头上,代助像逃跑似的爬上了藁店的山坡。

踏进家门时,门野跟平日一样懒洋洋地向代助问道:“您回来得好晚哪。已经吃饭了吗?”代助不想吃饭,便回答一声:“不用准备。”然后像是将门野赶出去似的轰出了书房。但还不到两三分钟,又拍着手掌叫来门野。

“老家有没有派人来过?”

“没有。”

“那就好。”代助说完,没再开口。

门野却意犹未尽似的站在门口:“老师,怎么了?您不是到老家去了吗?”

“你怎么知道?”代助露出不解的神情。

“因为您出门的时候,告诉过我呀。”代助懒得再跟门野啰唆,便对他说:“我是去了老家……要是老家没有派人来,不是很好吗?”

门野听不懂代助说些什么,只得答一声:“哦,是吗?”说完,便走出书房。代助深知父亲对自己这件事比世上其他任何一件事都心急。他担心自己前脚走出老家,父亲后脚就派人来叫唤,所以才想问问老家有没有派人来过。门野退回书生房之后,代助下定决心,明天无论如何也要跟三千代见上一面。

当天晚上,代助躺在床上盘算着明天要如何跟三千代见面。如果写信让车夫送去,再接她过来,三千代应该是会坐车过来的。但今天已跟嫂嫂说了自己的心意,很难保证哥哥或嫂嫂明天不会从老家突袭过来。如果亲自前往平冈家去见三千代,又令他感到痛苦,思来想去,代助无奈地决定,只能找个对自己或三千代来说都无所谓的地方见面了。

到了半夜,雨势更大了,稀里哗啦的雨声包围了整栋屋子,连那垂下的蚊帐都显得有些寒意。代助就在雨声中静待黎明来临。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都没停。起床之后,代助站在湿漉漉的回廊上眺望昏暗的天空,再度修改了昨夜拟订的计划。他原本计划把三千代叫到外面的会所商谈,但他心里并不喜欢这么做。实在没办法的话,他还打算在户外跟三千代见面,可是碰到今天这种天气,当然也办不到了。但他更不想到平冈家去,考虑再三,代助觉得只能将三千代接到自己家来。虽然门野有点烦人,但只要不让书生房那边听到他跟三千代谈些什么就行了。

这天的中午之前,代助一直望着外面的雨景发呆。吃完了午饭,他立刻披上斗篷式的橡胶雨衣,冒雨走下神乐坂的电话亭,往青山老家那边打电话。他决定先声夺人,通知家人明天自己要回去一趟。来接电话的是嫂嫂,她告诉代助:“昨天的事情还没跟父亲说,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代助向嫂子道谢后,立刻挂断电话。接着,代助又把平冈的报社电话号码告诉接线生,打到报社确认平冈是否在办公室。报社的人告诉他平冈正在上班,代助这才冒雨冲回山上,先走进一家花店,买了许多大型白百合,然后提着花束回到家,直接把那些湿淋淋的花儿分别插在两个花瓶里。插好之后,还剩下一些花儿,代助在上次那个大碗里装满了水,再把花梗剪得短短的,随意抛入碗里。做完这些,代助在书桌前坐下,给三千代写了一封信。信中文句极短,只说:“因有急事商谈,速来。”

写完,代助拍着手掌呼唤门野。门野一脸傻乎乎地走进来,伸手接过信封,同时赞道:“这里真的好香啊!”

“你去叫辆车,把人接来。”代助特意嘱咐道。门野立刻冒雨跑到人力停车场叫车。

代助望着百合,将身体置于弥漫在室内的浓烈花香里。在这种嗅觉刺激中,他看清了三千代的过去,还有跟这段过去分不开的自己,代助昔日的身影早已像烟雾般紧紧缠绕着三千代的过去。

半晌,代助在心底对自己说:“今天是我头一次返回昔日的自然里。”当他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一种多年不曾体验的轻松传遍了全身。代助想,为什么不早点回归自然呢?为什么从一开头就要跟自然对抗呢?代助在雨丝里,百合花束里,还有重新再现的往日当中,看到一种纯净无垢的和平人生。这种人生的表面或本质上,都看不到贪欲、利害得失,以及压抑自我的道德。在这自由如云、自然如水的人生里,处处充满极乐,因此万事也都完美无缺。

不一会儿,代助从梦中醒来。就在这一瞬间,短暂的幸福带来的永恒痛苦一下子袭上代助脑中。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不发一语地凝视自我和自己的双手。从他指甲底下流过的血液似乎正在不断颤抖。代助起身走向百合,几乎要把嘴唇碰到花瓣似的贴近花朵,用力嗅着浓郁的花香,嗅得两眼都开始晕眩。代助的嘴唇从这朵花移向那朵花儿,期望自己被那甜美的花香窒息,不省人事地昏倒在房间里。不久,代助又抱着两臂,在书房与客厅之间来回踱步。心脏一直不停地在胸中鼓动。代助不时地走到椅旁或桌前停下脚步,然后再迈步向前。心神不宁使他无法在同一个位置久停。但他为了让脑袋维持思考,又不得不随时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