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4/6页)

“好像是老家那边送来的。我拿来油灯吧?”门野像在催他读信似的提醒道。代助这才让人把油灯送到书房,并在灯下拆开了信封。信的内容很长,是梅子写给代助的:

最近这段日子,为了娶妻成家之事,你一定已经觉得厌烦了吧。家里除了父亲之外,你兄长和我也都为这事操了很多心。但可惜的是,你上次回来却向父亲断然表示拒绝。真是令人惋惜。但事已至此,也只好作罢。后来我才听说,父亲当时非常生气,说是以后再也不管你了,叫你自己好自为之。从那之后,你就不曾回来,猜想你必是因为那天的事吧?原本我以为,到了领取每月生活费那天,或许你就会回来,谁知却一直没看到你的踪影,令我非常担心。父亲已经发话,说是随你的便。你兄长则跟平时一样,一点也不着急,只告诉我说,那家伙要是过不下去,自然就会回来。到时候再让他向父亲赔罪便是,如果他一直不回来,我再去找他,好好地开导他一下。不过关于你的婚事,现在我们三人都已不抱希望,不会再给你找麻烦了。尤其是父亲,似乎还对你很生气。据我看,若想让他还像从前那样对你,可能会很困难。所以从这个角度来想,或许你暂时不回来,反而比较好。只是你每月的花费,却令我非常担心。我知道你是不会这么快就主动回来拿钱的,但我又想到你手里已经没钱可花的景象,实在叫人心痛啊。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先寄给你每月的生活费吧。请你暂时先用这笔钱应付到下个月。我想,父亲的心情不久就会转好的,而且你兄长也打算帮你求求情。我这里也会看情形,找机会帮你说说话。所以父亲消气之前,你还是跟以往一样小心谨慎比较好……

这一段后面,嫂嫂还写了拉拉杂杂一大堆。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说来说去都在重复相同的内容。代助抽出信封里的支票,又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信,这才将信纸按照原样卷好,重新塞回信封,在心底向嫂嫂表达了无声的谢意。信里的“梅子敬上”之类的笔迹写得有些拙朴,但文体却是代助平日极力向嫂嫂推荐的白话文。代助重新打量着油灯下的信封。他想,旧的命运又被延长了一个月。对迟早都得改换命运的代助来说,嫂子的好意虽令他感激,却又让他难以消受。不过,自己跟平冈的纠纷获得解决之前,代助原就不太情愿为了糊口而去上班,现在嫂嫂送来这份礼物,替他解决了吃饭问题,也算得上一份极为珍贵的心意。

这天晚上,代助钻进蚊帐之前,仍像前日一样,“噗”的一声,吹灭了油灯。门野进来想帮他拉上雨户,但是代助觉得没有必要,就让雨户开着就寝。窗上只有一层玻璃,代助的视线越过窗口就能看到天空。但是跟前一晚比起来,这天夜里的天空比较暗淡。代助以为天变阴了,特地走到回廊上,像要观察天象似的望着屋檐外,但只看到一道细长的亮光,斜斜地从天边划过。代助重新拉开蚊帐钻进去,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抓起团扇啪啦啪啦地乱摇一番。

他对家里那些事并不在意,关于自己的职业,他也打算听天由命。三千代的病,还有她得病的原因以及病情发展,才是代助现在最忧心的事情。此外,他也在脑中幻想见到平冈时的各种可能。幻影如排山倒海般大量涌进脑中,刺激着他的大脑。平冈叫人传话告诉代助,明天早上九点左右,他会趁天气还没变得太热之前来访。代助不是那种事先考虑如何开口讲话的人,明天见到平冈之后具体要说些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因为他们要谈的内容早已决定,到时候只要看情况安排顺序即可。代助对明天的会谈一点也不担心,但他希望谈话内容能够平顺地朝着自己期待的方向进行。所以他现在只想安静地打发一晚,不想让心情过于兴奋。代助很想好好睡上一觉,可是合上眼皮之后,脑袋却非常清醒,简直比昨晚还难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夏夜的天空泛出一丝灰白,代助忍不住跳起来,光着脚跳进庭院,踩着冰冷的露水到处乱跑一阵之后,才又回到回廊,靠在藤椅上等待日出。等着等着,他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等到门野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雨户时,代助才从瞌睡中惊醒。室外的世界已有一半都在红日笼罩之中。

“您起得真早哇!”门野惊讶地说。代助立刻冲进浴室冲了一个冷水澡。洗完之后,他没吃早饭,只喝了一杯红茶。报纸虽然捧在手里读着,却完全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他才刚读完,那则新闻便从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代助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时针上,还要过两个多小时平冈才会来,代助左思右想,思索着如何打发这段时间。他无法呆坐家中等待时间过去。但不论做什么,都没法用心去做。他真希望自己至少能够熟睡两小时,最好等他睡醒张开眼睛一看,平冈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代助努力思索着,想要找点事情来做。无意间,突然看到桌上那封梅子寄来的信。对了!于是他强迫自己在桌前坐下,提笔给嫂子写一封谢函。他尽可能慢慢地写,然后把信纸装进信封,就连收信人的姓名都写得很细心,等他写完之后,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原来前后只花了十五分钟。代助依然坐在桌前,用不安的视线望着半空,脑中似乎仍在思索着什么。突然,他从椅子上跳起来。

“要是平冈来了,你就告诉他,我马上回来,请他稍候片刻。”代助向门野交代了这几句话,走出大门。强烈的阳光像从正面射来似的不断打在代助的脸上,他一面走一面被阳光晒得挤眉弄眼。走到牛込附近之后,穿过饭田町,再向九段坂下继续走,很快就到了昨天路过的那家旧书店。

“昨天我曾拜托你们到我家去收购旧书,可是现在因为某些理由,不能卖了。我过来告诉你们一声。”代助对书店的人交代之后,转身打道回府。但是天气实在太热了,他决定先搭电车到饭田桥,再从附近的扬场町斜穿小路,一直走到供奉毗沙门的善国寺门前。

回到家门口时,代助看到门外停着一辆人力车,玄关里整齐地摆着一双皮鞋,不必等门野过来报告,代助一望即知平冈已经来了。他先拭干了身上的汗水,换上一件刚洗好的浴衣,这才走进客厅。

“哦,你出去办事了。”平冈说。他还是一身西装,像是热得不得了似的摇着扇子。

“不好意思,这么热的天还……”代助不得不主动向客人表达正式的问候之意。接着,宾主两人各自发表了一些有关时令季节的杂感。代助其实很想立刻询问三千代的状况,却又不知为何开不了口。不一会儿,例行公事的寒暄总算结束,接下来,自然是轮到主动邀约的代助开口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