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逝水时光

我老了。

我说的是实话,但是听到的人一般都不相信。如果你见到我,可能会觉得我最多不过40岁,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我很“老”,像一棵树、一只圆蛤(1)、一幅从文艺复兴时期流传到现在的油画一样老。

真相是,我出生于四百年前。1581年3月3日,在当时法国的一座小城堡的三楼——我那时候的家里——我出生了。我想,那一定是很暖和的一天,因为当时我的母亲让助产护士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透气了。

“上帝会赐福于你的。”我的妈妈说。不过我觉得她应该加一个前提——假如神真的存在的话。但一直以来,神的庇护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折磨。

我的母亲很久很久之前就去世了。而我,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直到现在。

没错,我和正常人有些不同。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生病了,不过可能用“生病”来描述并不准确,因为生病会让人虚弱。不如就直接说,我和正常人不一样。我的情况很稀有,但并非个例。不过人们只有当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会相信世界上真有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没有任何医学期刊记载过,也没有任何官方名称。最早,在19世纪,一个医生诗意地把我们称作“时光里的逆行者”。于是,我们有了名字,尽管这个名字可能永远不会被大众所知。

一般这种“症状”在青春期就会出现端倪,但并不明显,甚至有这种状况的“患者”本身并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毕竟,每天人们醒来照镜子的时候,都不会觉得自己和昨天有什么不同。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短时间内,人们的外形并不会发生很大变化。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在节日或者生日的时候,人们会逐渐注意到,某个人完全没有变老。

事实上,他们并不是停止变老、青春永驻。他们也在随着年龄而变化,只是比起常人来说,慢得不可思议、难以察觉。“时光逆行者”变老的速度非常缓慢,可能是正常人的十五分之一。正常人十三四年的时光,对他们的身体来说只过了一年。我自己的这个数值接近十五年。

我们并不是长生不老,我们的大脑和身体也不是完全停止发育。只是根据学界最近流行的说法来说,我们的衰老过程比较独特,身体内组织细胞的坏死和退化,细胞分子(包括核DNA)的变化,这个过程在我们身上更加缓慢。

所以,我的头发会变白,我可能也会得关节炎,会谢顶,会有老花眼,会变得垂垂老矣、腐朽不堪。

“时光逆行者”通常有更好的免疫系统,不容易被病毒感染(但也不是完全不生病),不过这种优势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会慢慢衰退。用科学一点的说法来说,就是我们的骨髓会周期性地在特定时期产生更多的造血干细胞,这会让我们拥有更多的免疫细胞。不过我们还是会受伤,会营养不良,而且这种福利不是持续的,只在一个周期中某段特定时间有。

我不是神秘优雅的吸血鬼,不能青春永驻。不过这种感觉其实和永葆青春很接近了,从拿破仑去世到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几个世纪过去了,我的外表可能只老了10岁。

人们不知道我们,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本能地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

人类本能地排斥那些不符合他们世界观的认知。你当然可以向外界公开“我已经439岁了”,说出这话很简单,但是别人的反应通常会是“你发什么神经啊”或者“哈哈,对啊,已经躺在棺材里三百多年了”。

人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受到某个组织保护。曾经,有人发现了我们,并且相信了我们的特殊性。我们的存在让他们本就短暂的生命显得更加仓促。有些人因为嫉妒而将我们视作异端,也有些人选择保护我们。不过迫害并不只是来自普通人。

“时光逆行者”的内部,也同样存在危险。

[斯里兰卡,三周前]

钱德里卡·维拉特纳躺在离神庙百米远的树荫下。她闭着眼睛,有小蚂蚁爬到她的脸上。我听见树叶一阵沙沙作响,抬头看到树上有只猴子,居高临下且审慎地望着我。

我让突突车司机把车停在树边,放我下车。他告诉我,这种红棕色脸、白净无毛的家伙,是一种印尼猴子。

“这种猴子基本上很少见了,”司机说道,“它们一直生活在这里,现在是濒危动物。”

那只猴子逃走了,消失在树叶后面。

我摸了摸钱德里卡的手,很凉。我觉得她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这里躺了一天。我握住她的手,忍不住开始抽泣。我突然觉得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后悔、解脱、悲伤和恐惧夹杂着,像潮水一般向我涌来。钱德里卡就在这里,但她不能再对我说些什么了,这让我感到难过,也有一丝解脱,我不必亲手杀了她。因为她……必须死。

这不单纯是一种解脱感。这种任务曾让我感觉到压力,就像是我不太爱吃的早餐鸡蛋卷。我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我不能再做这种事情了。

庙里没有前台电话可以叫车,因此我只好耐心等待路过的车,准备回加勒(2)的小旅馆待着,那里闷热、潮湿,到处都是蚊子,只有天花板上挂着个风扇。但在联系上海德里希之后,我又改变了主意。

“你做了你该做的?”他在电话里问我。

“对。”我答道,起码结果是一样的,而且他也只是关心结果,“人已经死了。”然后我问了自己一直在问的那个问题:“你找到她了?”

“没有。”他的回答也和往常一样,“我们暂时还没找到。”

暂时还没,这个“暂时”已经拖了几十年了。但这次,我的回应和之前不同。

“海德里希,拜托你了,我想过正常的生活,我不想再做这些事情了。”

他疲惫地叹气:“我确实应该先见见你,这件事实在拖得太久了。”

[洛杉矶,两周前]

海德里希回到了洛杉矶。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他就没在这一带活动过了。因此他觉得这里比较安全,路上不会碰到以前认识他的人。他在布伦特伍德(3)有一栋大房子,作为我们这些“信天翁”(4)的根据地。布伦特伍德镇对他来说几近完美,房子外有高墙篱笆遮挡,内有灌木掩映,将房子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完美地阻挡了一切路人窥伺的视线。

我看到海德里希的时候,有点惊讶。他坐在泳池边的太阳椅上,腿上放着个笔记本电脑。虽然他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但我还是敏感地注意到了其中的差别。他看起来变“年轻”了。他还是那个年迈的有关节炎的患者,但是比他一个世纪前给人的感觉更年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