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乔戈在三月二十日返回到布雷泽夫托赫特。他已经一刻不停地走了一整天了。与他到欧罗什的旅途相比,他的回程之旅处在一种半睡眠状态中,因此路也显得短了。他很惊讶,居然如此快就看见了自己村子的外沿。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于是放慢了脚步。他的心也跳得慢了些,他的日光看上去是在研究那些环绕村子的小山。雪已经融化了,他想。但是那些野石榴树还在那儿。他尽情地呼吸着,仿佛觉得浑身轻松了。不管怎样,他曾经以为那些残雪会以毫无生气的姿态对待他。

那里就是他犯事儿的地方了。一个小小的穆拉内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已经被堆起来了。乔戈在它前面停下。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要朝它扑过去,移开那些石头,把它们铺散在四周,把坟墓的痕迹抹除。他一边在大脑里想象着这个举动,一边用手狂热地搜寻路旁的鹅卵石。终于他找到了一块,他的手笨拙地挪动着,仿佛安错了位置,把那块石头朝石堆扔去。石块击中了石堆,发出一声闷响,绕着石堆的中轴线翻滚了两三次,最后躺在了其他石块中。乔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石头,仿佛它会重新滚上来似的,但它现在看起来像是回到了自己命定的归宿,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被人扔在那儿了。乔戈并没有因此而恼怒。

他盯着那个石堆。这里留下的是……是……(他想说的是,别人的命),但是他内心里在想,这里即将留下的是我自己的命。

所有那些痛苦的折磨,不眠之夜,与父亲的无声的斗争,他自己的犹豫,他的徘徊不定,他的苦难,带给他的都不过是这些没有意义的光秃秃的石头。他试图不理会它们,但他不能无动于衷。身边的世界开始迅速地消解,一切都消失了;他,乔戈,石堆,是唯一被留在地球上的东西。为什么?这算什么呢?这个问题像石头一样赤裸裸的。它时时处处都在伤害他。主啊,它多伤人啊!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移动的力量,可以让自己快快走开,尽可能远地逃离掉,即使最远的地方就是地狱,但无论是什么地方,都要好过此刻他待的这个地方。

乔戈的家人以一种安静的温暖欢迎了他。父亲简单地问了问他的旅程,母亲一直激动地看着他。他说走了那么长的路、那么久没睡,他觉得非常累,于是便上床去睡觉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库拉中的脚步和低语搅得他无法人眠,可他最终还是凑合着睡着了。第二天,他很晚才起来。我在哪里?他问了自己有两三次,然后又接着睡。他最终起床的时候,觉得头昏昏的,像是塞了海绵一样。他什么也不想做,甚至不想思考。

一天过去了,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他把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无精打采地看着很长时间以来都需要修补的一面墙的一小块部分,或是冬天里塌陷下来的屋顶的一个角落。他无心工作。最糟糕的是任何修补看来都对他无济于事。

这已经是三月的最后几天了。四月很快就将到来。开始一半是白的,剩下一半是黑的。四月之死。如果他没有死,就会在庇护塔中茕茕孑立、消沉地待下去,他的眼睛会在黑暗中失去神采。因此,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即使他仍然活着,他也将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

那些昏昏欲睡的日子过去后,他的思绪又开始激动起来了。他脑中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一个让他远离死亡与盲目的办法。只有一个办法,他仔细地考虑着:做一个巡游的伐木人。那是离开高原的山民们的传统行当。他们肩上扛着斧头(他们把斧柄塞进束腰外衣里,而闪着黑色光芒的锋利的斧头则出现在他们的脖颈后,像是鱼的鳍),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用一声拖长的悲鸣让人们明白他们的意图:“要砍木头吗?”不,还是待在四月之死(现在他能肯定,这个只出现在他头脑中的字眼儿,会被所有人理解和运用)的现实里吧,不要去那儿,在被雨淋脏了的城市里,一个不幸的伐木人只会臣服于那些经常覆盖着一层黑灰的有木栅的排气孔(在斯库台,他曾经见过一个山民在那种有木栅栏的通风装置旁劈柴火)。不,永远不要——还是选择四月之死吧。

一天早上——那是在三月的倒数第二天,当他走下库拉的石台阶时,发现与父亲面对面地相遇了。他不想一直尴尬地沉默着,可是当时确实谁也没说话。终于,像是从一堵墙后面,传来了这样的话:

“嘿,乔戈,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回答道:“父亲,我想在我剩下的这些日子里出去逛逛。”

父亲看着他的眼睛有好长一段时间,什么话也没说。真的,乔戈迷迷糊糊地想,那并不重要。实际上,还真的不值得为那个跟父亲较劲。到今天为止,他们已经争论得够多的了。早两个星期,晚两个星期,真的没有任何不同。他可以不用看那些大山了。说实话,他刚才表达的倾向是愚蠢的。他开始说,不,逛逛其实没什么用,父亲。但是父亲已经上楼去了。父亲过了一会儿再次下来,手里拿了一个钱袋。跟那个装着血税钱的钱袋相比,这个显得非常小。父亲把钱袋递给他。

“去吧,乔戈。旅途愉快。”

乔戈把钱袋接了过来。

“谢谢,父亲。”

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是不要忘了,”他低声说,“你的休战协定在四月十七日就结束了。”他再一次说道,“不要忘了,我的孩子。”

乔戈已经在高原上闲逛了好些天了。所有类型的道路、公路两旁的客栈、陌生人的脸。虽然在自己的村子里封闭了如此长的时间,他总是认为拉夫什的其余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是被冻结了,尤其是在冬天。但事实完全不是他以为的那样。高原是一个非常忙碌的地方。一条不息的人流,从高原的四面流向中央,或者走绕着高原的另一条路。一些人从一个方向来,其他人则来自相反的方向;一些人上山,一些人下山;而大多数上山和下山的人都是处在同一趟旅行的过程中,他们来来回回了太多次,以至于在他们旅途的末尾,他们也无法说出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比出发的地方高了还是低了。

有时乔戈会想日子是怎样过去的。时间的移动对他来说非常奇怪。在某一个小时段,一天对他来说似乎是无止境的,然后,突然,就像一滴水在桃花的花瓣上抖动了好一阵之后掉了下来,一天会粉碎,会死亡。四月已经到来了,但是春天的踪迹依然难觅。有时,他看见高山顶端那些浅蓝色的边际就会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沮丧。好吧,四月已经来了,在客栈里相熟的旅人们说到处都是四月了。春天来了。实际上,今年的春天特别迟。然后他想起父亲警告过的休战协定的结束,说得更确切些,不是警告的全部,甚至也不是部分,仅仅是那些字眼儿:那句话结束时的“我的孩子”。同时,他还想起从四月的开端直到四月十七日的那部分,想到每个人都有一个完整的四月,而他的四月却被斩断、砍掉了。然后他试图不去想那些,于是开始倾听那些旅人们讲的故事。让他惊讶的是,即使他们的袋子里没有面包也没有盐,但从来都不会缺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