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俄明葡萄酒

怀俄明州的下午天气好热;群山在远处,你看得见山顶上的积雪,但山峦没有阴影,山谷里的庄稼地一片金黄,路上车来车往,尘土飞扬,镇子边的小木屋全都在太阳下曝晒着。方丹家后面的门廊外有一棵树遮荫,我就坐在树荫下的桌子边,方丹太太从地窖里拿来凉爽的啤酒。一辆汽车从大路拐到小路上,停在屋子边。两个男人下了车,穿过大门走了进来。我把酒瓶放在桌子底下。方丹太太站起身来。

“山姆在哪儿?”其中一人在纱门门口问道。

“他不在这儿。在矿上。”

“你有啤酒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了。那是最后一瓶了。全喝光了。”

“他在喝什么呀?”

“那是最后一瓶。全喝光了。”

“得了吧,给我们来点啤酒。你认识我的。”

“一点也没有了。那是最后一瓶。全喝光了。”

“行了,咱们上弄得到真正啤酒的地方去吧。”其中一人说道,他们就出去上车了。其中一人走路跌跌撞撞的。汽车发动时晃动几下,在路上飞快地开走了。

“把啤酒放在桌上,”方丹太太说,“怎么回事,好了,没事了。怎么回事?别放在地板上喝啊。”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说。

“他们喝醉了,”她说,“那才惹麻烦呢。回头他们上别处去,说他们是在这儿喝的[180]。说不定他们连记也记不得了。”她说法语,不过只是偶尔说说,而且还夹了好多英语单词和一些英语句法结构。

“方丹上哪儿去了?”

“他在做葡萄酒[181]。哦,天哪。他真喜欢葡萄酒[182]。”

“可你喜欢啤酒。”

“是啊,我喜欢啤酒,但方丹,他真喜欢葡萄酒。”

她是个身材丰满的老妇,肤色红润可爱,满头银发。她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是伦斯[183]人。

“你在哪儿吃的?”

“在旅馆里。”

“在这儿吃。他可不喜欢在旅馆或饭店吃。在这儿吃!”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再说旅馆里吃得也不错。”

“我从来不在旅馆吃饭。也许旅馆里吃得不错。我这辈子在美国只上过一次饭店。你知道他们给我吃什么?他们给我吃生猪肉!”

“真的?”

“我不骗你。是没煮过的猪肉。我儿子娶了个美国女人,经常给他吃罐头豆子。”

“他结婚多久了?”

“哦,我的天,我不知道。他老婆体重两百二十五磅。她不干活。不煮饭。她给他吃罐头豆子。”

“那她干什么?”

“她老是看书。光是看书。她经常躺在床上看书。她已经不能再生孩子。她太胖了。肚子里容不下孩子了。”

“她怎么啦?”

“她老是看书。他是个好小子。干活卖力。以前在矿上干活,如今在牧场里干。他以前从没在牧场里干过。牧场主对方丹说他从没见过牧场里有谁干活比他更卖力的。他干完活回家,她竟没东西给他吃。”

“他干吗不离婚呢?”

“他没钱办离婚。再说,他很爱她。”

“她美吗?”

“他认为美。他把她带回家来的时候,我还当自己要死了呢。他真是个好小子,干活始终卖力,从不到处乱跑,惹什么祸。当时他出门到油田去干活,就带回来这个印第安女人,那会儿体重就有一百八十五磅。”

“她是印第安人?”

“她是印第安人倒没什么。哦,天哪。她嘴里老是挂着狗娘养的、该死的这种话。她不干活。”

“眼下她在哪儿?”

“看戏。”

“什么?”

“看戏。电影。她只会看书和看戏。”

“你还有啤酒吗?”

“天哪,当然有啦。你今晚来我们这儿吃饭吧。”

“好吧。我应该带什么来呢?”

“什么也别带。一点也别带。也许方丹会弄到点葡萄酒。”

那天晚上我到方丹家吃晚饭。我们在餐室里吃,桌上铺着干净的桌布。我们尝了一下新酿的葡萄酒。酒味清淡可口,还有葡萄的味儿。餐桌上有方丹和他太太,还有小儿子安德烈。

“你今天干了些什么?”方丹问。他是个老头儿,矮小的身躯给矿里的活儿拖累坏了,一部飘垂的灰白胡子,明亮的眼睛,是圣艾蒂安[184]附近的中部人。

“我埋头搞我的书呢。”

“你的书都没问题吧?”方丹太太问。

“他意思是说他象个作家那样写书。一本小说。”方丹解释说。

“爸,我能去看戏吗?”安德烈问。

“当然。”方丹说。安德烈回过头来问我。

“你看我有几岁?你看我这样子有十四岁吗?”他是个瘦小子,但他的脸看上去有十六岁了。

“是啊。你这样子有十四岁了。”

“我到戏院时就这么样低头哈腰,拼命装得小一点。”他嗓音很尖,又在变声。“要是我给他们一个两毛五的硬币,他们就收下了,可我要是只给他们一毛五,他们照样也让我进去。”

“那我就只给你一毛五了。”方丹说。

“不,给我一个两毛五的硬币,我会在路上把钱兑开的。”

“他看完戏马上就会回来。”方丹太太说。

“我一会儿就回来。”安德烈走出门去。晚上外面很凉快。他让门开着,一阵凉风吹了进来。

“吃啊!”方丹太太说。“你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呢。”我已经吃了两份鸡和法式炸土豆条,三个甜玉米,一些黄瓜片和两份凉拌蔬菜。

“也许他要点儿蛋糕。”方丹说。

“我应该给他来点儿蛋糕,”方丹太太说,“吃点干酪。吃点奶酪。你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呢。我应该弄点蛋糕来。美国人就老爱吃蛋糕。”

“我吃了好多啦。”

“吃啊!你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呢。全吃下去。我们什么也不剩。全吃光。”

“再来点儿凉拌蔬菜。”方丹说。

“我再去拿点儿啤酒来,”方丹太太说,“如果你整天在书厂里干活,肚子会饿的。”

“他不了解你是个作家。”方丹说。他是个心细体贴的老头,说话用俚语,对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在军队服役时的一些流行歌曲也熟悉。“他自己写书。”他对太太解释说。

“你自己写书?”方丹太太问。

“有时写。”

“哦!”她说,“哦!你自己写书啊。哦!好极了。要是你自己写书的话肚子会饿的。吃啊!我去找点啤酒。”

我们听见她走在通向地窖的梯级上。方丹对我笑笑。他对没有他那种经历和世故的人十分宽容。

安德烈看完戏回来时我们还坐在厨房里讨论打猎。

“劳动节那天我们都到清水河去了,”方丹太太说,“哦,天哪,你实在应该到那儿去去。我们大家坐卡车去的。大家都坐卡车,我们星期天动身。坐的是查理的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