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18]能听到从点着灯的过道的另一边的什么地方传来几个人的声音——一两个词儿;偶尔有一阵笑声:刺耳的讥讽的大笑声,由于太年轻或年纪太大而很容易被逗笑的人的那种笑声,淹没了那女人[19]身前炉灶上油锅里煎肉的嗞嗞声。她有一回听见其中的两个人穿着笨重的靴子朝过道这头走过来,过了一会儿,传来水勺撞击镀锌铁皮桶的响声,还有那个大笑过的人骂的粗话。她裹紧上衣,像个怀着极大好奇心而又局促不安的小孩那样向门外张望,看见高温和另一个穿卡其马裤的男人。他又喝醉酒了,她想。我们离开泰勒镇以后,他喝醉了四回啦。

“他是你兄弟吗?”她问。

“谁?”那女人说,“我的什么人?”她把嗞嗞作响的煎锅里的肉翻了个身。

“我以为也许是你弟弟来了。”

“上帝啊。”女人说,她用钢丝叉子翻动锅里的肉,“我可不希望是他来了。”

“你弟弟在哪儿?”谭波儿一面向门外张望一面说,“我有四个兄弟。两个是律师。一个在报社工作。还有一个还在上大学。在耶鲁大学。我父亲是位法官。杰克逊的德雷克法官。”她想起父亲穿着亚麻布西服,手拿棕榈叶扇,坐在阳台上看那黑人修剪草坪的情景。

那女人打开烤箱朝里面看看。“起先也没人请你上这儿来。我没有叫你在这儿待下。我早叫你趁天还没黑就走的。”

“我怎么走得了?我求过他。高温不肯去求他,所以我只好去求他了。”

女人关上烤箱的门,转过身来,背对着灯光,望着谭波儿。“你怎么走不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去打水的?走着去走着回来。一英里路。一天去六次。算算看得走多少路。何况这还不是因为我害怕不想待下去的缘故。”她走到桌边,拿起一盒香烟,抖出一支来。

“给我一支好吗?”谭波儿说。女人把烟盒在桌面上倏地推过来。她取下灯罩,就着灯芯点香烟。谭波儿拿起烟盒,站着听高温和另一个男人走回大屋。“男人实在太多了,”她带着哭音说,眼睛看着手指慢慢地挤压香烟,“不过也许有了这么多男人……”女人已回到灶前。她正翻动着煎锅里的肉。“高温老是喝醉酒。他今天已经喝醉了三次。我在泰勒镇下火车时他已经醉了,而我正在受留校察看的处分,就告诉他我会出什么事,并且好歹劝他把酒罐子扔了,可是等我们在那家乡下小店前停车买衬衣的时候,他又喝醉了。因此我们没吃东西,赶到邓姆弗莱斯镇停下来,他进了一家饭馆,可我心里着急,吃不下去,一时找不到他,后来他从另外一条街走回来,我摸到他口袋里的酒瓶,可他啪地把我的手推开。他老是说我拿了他的打火机,后来他真的丢了,我对他说他有过一个打火机,他却发誓说这辈子从来就没有过。”

肉在煎锅里嗞嗞而毕剥地响。“他分别喝醉了三次,”谭波儿说,“一天之内分别喝醉了三次。巴迪——就是休伯特,我最小的哥哥——说过,要是他逮着我跟喝醉酒的男人混在一起,他要把我揍个半死。可我现在跟一个一天之内喝醉三次的人混到一起了。”她屁股靠在桌子边,手指头使劲挤碾那支香烟,她开始放声大笑。“难道你不觉得滑稽吗?”她说。随后她屏住了气,不笑了。她听得见油灯发出的轻微的呼呼声、煎锅里肉的嗞嗞声和炉灶上水壶的嘶嘶声,还有人的声音,从大屋方向传来的男人们的刺耳、短促、毫无意义的声音。“可你每天晚上都得为他们做饭。所有这些男人都在这儿吃,这屋子到了晚上,在黑暗里满是男人……”她扔掉碾碎的香烟,“让我抱抱娃娃好吗?我知道该怎样抱;我会好好地抱他的。”她跑到木箱前,俯身抱起熟睡着的孩子。孩子睁开眼睛,哭泣起来。“得了,得了;谭波儿抱着你呢。”她轻轻摇动孩子,用一双细胳臂把孩子挺别扭地高高举起。“听着,”她对着女人的后背说,“你肯求求他吗?我指的是你的丈夫。他可以找辆车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你肯吗?你肯求求他吗?”孩子不哭了。他的铅灰色的眼皮间露出一线眼珠。“我可不怕,”谭波儿说,“不会出那种事的。对吗?他们就是跟别人一个样。你跟别人也一个样。你还有个小娃娃。再说,我父亲是位法……法官。州……州长还上我们家来吃……吃饭——这小娃娃多……多漂……漂亮呀,”她呜咽道,把孩子举到脸跟前,“要是坏男人来伤害谭波儿,咱们就去告诉州长的士兵,好不好?”

“跟什么样的人一个样?”女人边翻肉边说,“难道你以为李没事可干,非得见一个你这样的小贱货就追——”她打开火门,扔进烟头,把火门使劲关上。在用口鼻亲吻孩子的时候,谭波儿把帽子向脑后推了一把,它摇摇晃晃地搭在她纠结在一起的鬈发上,那角度使她显得放荡轻佻。“你干吗要上这儿来?”

“是高温要来的。我求他别来。我们已经错过了那场球赛,但我求他赶在专列开回去以前把我送到斯塔克维尔,这样他们就不会知道我没坐火车,因为看见我下车的人不会去告发的。可他就是不肯。他说要上这儿来拐一下,只待一小会儿,再买点威士忌,其实他当时已经醉了。我们离开泰勒镇以后他已经又醉过一回,而我还在留校察看期间,爸爸会气死的。可他就是不肯。我苦苦哀求他把我随便送到哪个小镇去,让我下车,可他又喝醉了。”

“留校察看?”女人说。

“因为我夜里擅自离校。因为只有城里的小伙子才有汽车,你要是跟城里的小伙子在星期五、星期六或星期天有约会的话,学校里的小伙子就不肯来邀你出去玩了,因为他们不可以有汽车。所以我只好在平时夜里溜出去。有个不喜欢我的姑娘去报告了教务长,因为我跟她喜欢的一个小伙子出去玩了一次,他从此不再找她玩了。所以我只好溜出去。”

“要是你不溜出来,你就没法乘车兜风了,”女人说,“是这么回事吧?你现在多溜出了一次,你倒抱怨起来了。”

“高温不是城里的小伙子。他是杰弗生人。他去弗吉尼亚上的大学。他没完没了地说那儿的人怎么教他像绅士那样喝酒,而我一直求他让我随便在什么地方下车,借我点钱去买张车票,因为我只有两块钱了,可他——”

“啊,我对你这样的人太了解了,”女人说,“你们是好人家的纯洁的女人。好得不能跟普通人有任何来往。你可以在夜里溜出校园跟小伙子们玩,可只要冒出个真正的大男人……”她把肉翻了个身。“你们能捞就捞,可从来不给别人一点东西。‘我是个贞洁的姑娘;我不做那种事的。’你可以跟小伙子们溜出校园,消耗他们的汽油,吃他们的东西。可要是有个大男人看你一眼,你就会昏厥过去,因为你爸是法官,你那四个兄弟也许会不高兴的。可是只要你惹了麻烦,那时候你会对谁来哭诉呢?对我们,我们这些连给法官尊贵的鞋子结鞋带都不配的人。”谭波儿抱着孩子望着女人的后背,在摇摇欲坠的帽子下,她的脸像一个苍白的小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