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火车快到孟菲斯时,维吉尔·斯诺普斯不说话了,变得越来越安静,他的伙伴正从一只蜡纸袋里掏爆玉米花和糖蜜饼来吃,却与他正好相反,变得越来越活跃,其神情仿佛喝醉了酒似的,看来并未注意到他朋友的情绪完全变了。等他们拿起人造革的新衣箱,往刮得干干净净的头脸上歪戴好新帽子,在车站下车时,方卓还在起劲地说话。进了候车室,他说:

“嗯,我们首先该干什么?”维吉尔一声不吭。有人撞了他们一下;方卓一把按住自己的草帽。“我们该干什么?”他说。说罢他望着维吉尔,冲着他的面孔望。“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维吉尔说。

“好吧。我们该怎么办?你以前来过这儿。我可没来过。”

“我看最好还是先四处看看。”维吉尔说。

方卓用蓝瓷似的眼睛打量着维吉尔。“你这是怎么啦?一路上你在火车里尽讲的是你来过孟菲斯许多许多次。我敢打赌你从来没——”有人又冲撞过来,把他俩从中间推开;一股人流开始从他们之间走过去。方卓抓紧衣箱和帽子,使劲地挤回到他朋友身边。

“我的确来过的。”维吉尔说,呆滞的目光四处张望。

“好吧,那我们现在该干什么?那儿要到早上八点才开门呢。”

“那你慌什么?”

“嗯,我可不打算在这儿待整整一夜啊……你以前来的时候干些什么?”

“去旅馆。”维吉尔说。

“哪家旅馆?这儿可不是只有一家啊。你以为所有这么些人都能待在一家旅馆里吗?是哪一家?”

维吉尔的眼珠也是那种灰蒙蒙的不自然的浅蓝色。他茫然四顾。“华丽饭店[45]。”他说。

“得,我们就上那儿去吧。”方卓说。他们朝出口处走去。有人对着他们大喊一声“出租汽车”;一个红帽子脚夫想接过方卓手里的箱子。“小心。”他说,把它拉回来。街上,更多的出租汽车司机对着他们大声招揽生意。

“孟菲斯原来是这样的,”方卓说,“现在该走哪条路?”对方不回答。他转过头,发现维吉尔正跟一个司机说完话转身要走。“你怎么——”

“上这边来,”维吉尔说,“离这儿不远。”

路程是一英里半。他们隔一阵子便换只手拎箱子。“孟菲斯原来是这样的,”方卓说,“我这辈子都待哪儿了?”他们走进华丽饭店时,一名茶房上前来拎箱子。他们擦过他的身边,走进旅馆,在瓷砖铺的地上小心翼翼地走着。维吉尔停住了脚步。

“走啊。”方卓说。

“等一下。”维吉尔说。

“我还以为你来过这儿呢。”方卓说。

“是来过的。这地方价钱太高。一天要一块钱呢。”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上别处去看看。”

他们回到街头。那时是五点钟。他们拎着衣箱继续寻找。他们来到另一家旅馆。他们朝门内张望,看到大理石的地面、黄铜制的痰盂、来回奔忙的小郎和坐在一盆盆花木之间的人们。

“这家看来同样糟糕。”维吉尔说。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这样转悠一夜吧。”

“我们上别条街去看看。”维吉尔说。他们离开大马路。走到下一个街口处,维吉尔又拐了一个弯。“我们到这边去看看吧。别去那些尽是大玻璃窗和穿号衣的黑鬼的地方。住在那种地方,你不得不支付买玻璃的钱。”

“为什么?我们去的时候玻璃早就买好了嘛。干吗我们得付钱?”

“万一我们在的时候有人把玻璃砸了。万一他们没法逮住砸玻璃的人。难道你以为不付我们那份玻璃钱他们就会让我们走吗?”

五点三十分时,他们来到一条狭窄肮脏的街道,这里都是木结构房屋和堆放着杂物的庭院。过了不久,他们走到一片无草坪的小院子中的一栋三层楼楼房前。楼前入口处斜靠着一个格栅做的假门。台阶上坐着一个身穿宽大长罩衣的大个子女人,正望着在院子里乱跑的两只毛茸茸的白狗。

“我们来试试这一家吧。”方卓说。

“这又不是旅馆。招牌在哪儿?”

“为什么不是旅馆?”方卓说,“当然是旅馆。谁听说过有人独个儿住一栋三层楼楼房的?”

“我们不能从这边进去,”维吉尔说,“这是后边。难道你没看见那个厕所?”他把脑袋朝那格栅门扭了一下。

“好吧,那就让我们上前边去吧,”方卓说,“来啊。”

他们拐过街角。这楼房的另一边是一排出售小汽车的展销室。他们站在这一段街道的中部,右手拎着衣箱。

“我不相信你从前来过这儿,绝对不信。”方卓说。

“我们回过去吧。那一定是前门。”

“厕所就造在前门边上?”方卓说。

“我们可以问那位老太太。”

“谁问?我才不问呢。”

“反正我们回去再看看吧。”

他们返回原处。那女人和两只狗不在了。

“这下完了,”方卓说,“可不是吗?”

“我们等一会儿。也许她会回来的。”

“都快七点了。”方卓说。

他们把箱子放在栅栏边。灯都点亮了,在宁静的西边高空的衬托下,高高的参差不齐的窗户里闪烁着一盏盏灯光。

“我还闻到了火腿味。”方卓说。

一辆出租汽车开过来。一个丰满的金发女郎走下车,跟着又下来一个男人。两人看着他们顺着走道走进格栅门。方卓倒抽了口冷气。“该死的,他们居然一块儿进了厕所。”他悄声说。

“也许那是她丈夫。”维吉尔说。

方卓拎起箱子。“来吧。”

“等一下,”维吉尔说,“再给他们点时间。”

他们等着。那男人走出来,坐进汽车开走了。

“不可能是她丈夫,”方卓说,“换了我就绝对不会走的。来吧。”他走进格栅门。

“等一下。”维吉尔说。

“你去等吧。”方卓说。维吉尔拿起箱子,跟在他后面。方卓小心地推开格栅门往里张望,维吉尔站住了。“哼,真见鬼。”方卓说。他走了进去。里面还有一扇门,门玻璃上有帘子挡着。方卓敲敲门。

“你干吗不揿这儿的铃?”维吉尔说,“难道你不知道城里人是不会给敲门的人开门的。”

“好吧。”方卓说。他揿揿铃。门打开了。开门的是那个穿宽大长罩袍的女人;他们听见那两条狗在她身后吠叫。

“这儿还有空房间吗?”方卓说。

莉芭小姐上下打量着他们,看看他们的新帽子又看看他们的衣箱。

“谁打发你们来的?”她说。

“谁也没有。我们自己找来的。”莉芭小姐看着他。“那些旅馆都太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