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4页)

“你有孩子吗?”她望着他。“我可不想来打听你的私事。”他说,“我只是想到了那个女人。她又得流落街头,只有上帝知道她的娃娃会出什么事。”

“我有孩子,”莉芭小姐说,“我抚养着四个孩子,放在阿肯色州一个人的家里。不过不是我的孩子。”她举起大口杯,往杯里看了看,轻轻地摇晃了两下。她把酒杯又放下了。“孩子最好根本不要生下来,”她说,“哪个孩子都不该生出来。”她站起身,费劲地挪动身子向他走过来,喘着粗气站在他跟前。她把手放在他脑袋上,使他仰起脸来。“你没在骗我吧?”她说,目光尖利、专注、悲哀。“没有,你不是在骗人。”她松开手,“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想想办法。”她走出屋子。他听见她在楼道里跟米妮说话,后来他听见她在费劲地上楼。

她离开后,他安静地坐着。房间里有一张木床、一架描花的屏风、三把垫料加得太厚的椅子和一个壁式保险箱。梳妆台上凌乱地放着系着粉红色缎子蝴蝶结的梳妆用具。壁炉台上有只玻璃钟罩,里面是一支蜡制的百合花;钟罩上方挂着一幅用黑布围起来的照片,是个长着十分浓密八字须的显得很温顺的男人的像。墙上挂着几幅石印画,都是仿造的希腊风景画,有一幅是用梭织法编织成的。霍拉斯起身走到门口。米妮正坐在光线暗淡的楼道里的一把椅子上。

“米妮,”他说,“我得喝点酒。来个大杯的。”

他刚喝完,米妮进来了。“她说叫你上楼去。”她说。

他登上楼梯。莉芭小姐在楼梯口等他。她领着他穿过楼道,打开一扇黑屋子的房门。“你得摸着黑跟她讲话,”她说,“她不让点灯。”楼道里的灯光泻入房门,射在床上。“这不是她的房间,”莉芭小姐说,“她根本不肯在她的房间里见你。我看你要打听你要的消息的话得哄她高兴。”两人走进屋子。灯光落在床上一堆没有动静但呈弧形而隆起的被子上,而床的总体外观似乎没有受到破坏。她会憋死的,霍拉斯想。“宝贝儿。”莉芭小姐说。那隆起的被子没有动静。“他来了,宝贝儿。既然你全身都蒙着,我们就开个灯有点亮吧。那样就可以把房门关上了。”她开了灯。

“她会憋死的。”霍拉斯说。

“她一会儿就会钻出来的,”莉芭小姐说,“说吧。告诉她你想打听些什么。我最好还是待在这儿。不过你别管我。我早就学会装聋作哑了,要不然就干不了这买卖。再说,要是我真有过好打听私事的心思,那也早就在这栋房子里给消磨掉了。椅子在这儿。”她转过身去,可是霍拉斯抢先一步拉过两张椅子。他在床边坐下,对着那毫无动静的隆起的被子说话,对她说他想了解些什么。

“我只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会受牵连的。我知道那不是你干的。在你开口以前我先保证你不必出庭作证,除非他们打算不开庭就绞死他。我知道你的心情。要不是那个男人有生命危险,我是不会来打搅你的。”

隆起的被子纹丝不动。

“他们为了他从来没干过的事情要把他绞死,”莉芭小姐说,“而她就会一无所有,连个亲人都没有。你有钻石,她可只有个可怜的娃娃。你亲眼看见过的,对吗?”

隆起的被子仍然纹丝不动。

“我知道你的心情,”霍拉斯说,“你可以换个名字,穿上别人认不出来的衣服,戴上眼镜。”

“他们不会来抓金鱼眼的,宝贝儿,”莉芭小姐说,“他精明得很。你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一点都不知道,要是你得去法院对人讲出真情,我会在你走了以后派人通知他,他就会上别处去,派人来接你。你跟他都不打算待在孟菲斯。律师会照看你的,你不必说什么你——”隆起的被子动起来了。谭波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披头散发,面孔虚肿,面颊上涂着两摊红红的胭脂,嘴唇描成野性十足的丘比特的弯弓形。她怀着敌意恶狠狠地瞪着霍拉斯,然后转过目光。

“我要喝杯酒。”她说着,把睡袍的肩部拽上去。

“躺下吧,”莉芭小姐说,“你会着凉的。”

“我还要喝杯酒。”谭波儿说。

“躺下吧,反正该把你的光脊梁盖起来。”莉芭小姐边说边站立起来,“晚饭以后你已经喝了三杯啦。”

谭波儿又把睡袍往上扯了一下。她看着霍拉斯。“那你给我一杯酒。”

“好了,宝贝儿,”莉芭小姐说,试图推她睡下去,“躺下吧,盖好被子,告诉他那件事情。我马上给你倒酒来。”

“放开我。”谭波儿挣脱她的手。莉芭小姐拽过被子围在她的肩头。“那就给我一支香烟吧。你有烟吗?”她问霍拉斯。

“我马上就给你拿一支来,”莉芭小姐说,“那你肯不肯照他说的办?”

“为什么?”谭波儿说。她又用那恶狠狠的挑衅性的眼光瞪着霍拉斯。

“你不必告诉我你的——他——在哪儿。”霍拉斯说。

“别以为我不敢告诉你,”谭波儿说,“我到哪儿都敢说。别以为我害怕了。我要喝杯酒。”

“你告诉他,我就给你拿一杯来。”莉芭小姐说。

谭波儿坐在床上,把被子裹在肩头,开始告诉他她在那破败的房子里度过的那一夜的情况,从她走进房间用椅子抵住房门一直到女人来到床前把她领出去。在全部经历过程中似乎唯有这一段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相比之下她保持纯洁未受侵犯的夜晚。霍拉斯时不时地试图引她往下讲,谈谈那桩罪行本身,但她总是避而不谈,又回到她坐在床上听男人们在外边门廊上聊天的情景,或者描绘她怎么躺在黑暗里听见他们走进屋子,来到床边,站在她身旁的景象。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她说,“就这么发生了。我搞不懂。我提心吊胆得太久了,因此我想我变得习惯了。所以我就坐在棉籽堆里望着他。我起先还以为那是只耗子。那儿有两只耗子。一只躲在角落里望着我,另一只在另外一个角落里。我不知道它们靠吃什么活下去,因为那儿除了玉米棒子芯和棉花籽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也许它们上大屋去吃东西。可大屋里没耗子。我在大屋里从来没听见过耗子叫。我刚听见声息时还以为也许是耗子,不过待在黑屋子里有人的时候你会觉得的:你明白吗?你用不着用眼睛看。你会感觉到的,就像你坐在汽车里会知道他们想找个好地方停车一样——你知道:暂时停一会儿车。”她就这样一直诉说着,用的是女人发现自己成为注意力中心时常用的那种轻松欢快、唠唠叨叨的独白形式;忽然,霍拉斯意识到她在复述这段经历时确实感到骄傲,带着一种天真而超然的虚荣心,仿佛正在编造一个故事,来回快速地看看他又看看莉芭小姐,就像一条狗在小胡同里追赶两头牲口时的情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