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圣埃里亚的赛神会(第3/4页)

“不要慌。我走在你前面。你还有一些日子呢。”

“是的。”

“多可惜,”神父又说。“这些乡巴佬,我是多么爱他们。我真下不了决心离开他们。”

埃里亚微笑。他觉得一位教会人士嘴里说出这个看法很奇怪。受上帝召唤去站在他的右首不是永生与幸福吗?他真想向他的朋友指出这个矛盾之处,但是他不敢。

“我有时候觉得您不是一个真正的神父。”他只是微笑着这样说。

“我不是一直都是。”

“现在呢?”

“现在我想到的是生命,我为不得不要离开而生气。我想到了主,虽认为他慈悲也不足以平息我的痛苦。我相信我太爱人了,从而下不了决心抛弃他们。要不然至少让我可以肯定时常听到蒙特普西奥的消息。”

“应该传承下去。”埃里亚说,使用神父自己的话。

“是的。”这两个人都一声不出。然后神父的面孔上泛出亮光,他说:“橄榄是永远的。一只橄榄不长久。它熟了,它烂了。但是橄榄树生息不断,一代接一代,反复重生没有个完。它们都是不同的,但是它们这条长链没有尽头。它们形状相同,颜色相同,在同一个太阳的光照下成熟,有同样的味道。是的,橄榄是永远的。像人也一样。同样永无穷尽的生与死的延续。人的长链不会断裂。不久要轮到我消失了。生命完成了。但是一切为了我们以外的其他人继续下去。”

这两个人保持沉默。然后埃里亚看到他上烟草店要迟到了,向他的老朋友告别。向他热情握手时,觉得唐萨尔瓦托尔正要再说些什么,但是他没有做,这两个人就此分手了。

“哎,她在做什么啦?”

埃里亚现在正站在烟草店门前。晚间的灯光映在房屋正面。这是二十点钟,对埃里亚这个时刻是神圣的。镇上的灯都点亮了。乌黑的人群挤在加里巴尔第大街的人行道上。喧闹而又不动的人群。赛神会就要经过。埃里亚要在自己的烟草店门前看着它经过。他以前都是这样做的。他的母亲在他以前已经是这样做了。他等待着。人群挤在他的周围。

“哎,她在做什么啦?”

他等待女儿。这天早晨他对她说:“到烟草店来看赛神会。”由于她跟他说“是”的时候样子却像没听见,他又说了一遍:“你不要忘了。二十点钟。在烟草店。”她那时笑了,在他的面颊上抚摩了一下,对他抢白了一句:“是的,爸爸,像每年一样,我是不会忘记的。”

赛神会就要经过了,她却不在这里。埃里亚开始咒骂。这又不是难办的事。小镇并不大,不可能迷失了路。归根结底,也没什么了不起。她若不来,这是她还什么不懂。他就独自瞧着赛神会走过去。安娜是个美丽的少女。十八岁离开蒙特普西奥到博洛尼亚去读医。学年很长,她读得很起劲。这是埃里亚鼓动她选择了博洛尼亚。少女若在那不勒斯也会受到重视,但是埃里亚要给女儿受最好的教育,他害怕那不勒斯的生活。她是斯科塔家第一个离开小镇,到北方去寻找机会。她继承烟草店这问题不用考虑。埃里亚和玛丽亚竭力反对,少女对这方面也毫无兴趣。此刻,她满心喜欢地在一座美丽的大学城当一名大学生,里面全是眼风光溜的青年。她发现了世界。埃里亚对此很自豪。女儿正在做的事,是多梅尼科向他建议而他没做的事。她是第一个摆脱这块寸草不生的干土地。她一走恐怕从此不回来了。埃里亚和玛丽亚就这个问题经常讨论不休:很有可能她在那里找上一个男青年,她决定在那里定居,也可能在那里结婚。她不久可能是这么一位美丽雅致的女士,满身珠宝,在夏天到加加诺海边过上一个月。

他又在想这一切,一动不动地在人行道上,这时他窥见路角出现圣埃里亚的大旗,在路人头上悠悠摇摆,催人入眠。赛神会队伍到了。队伍领头的是单独一个魁梧结实的男人,手持一根木杆,上面系着一面带本镇代表色的长旗子。他缓慢地往前走,天鹅绒的重量使他走不快,又要注意不让旗杆钩住连接一盏盏路灯的电线。后面跟着赛神会队伍。他们现在出现在视线内。埃里亚挺起身子。整理一下衬衫领子。把手放在背后,等待。他正要责骂他的该死的女儿,已完全变成个米兰姑娘了,这时他感到一只娇嫩颤悠的手伸入他的手中。他转过身。安娜在面前。笑眯眯的。他瞧着她。这是个美人了,在她这个年纪无忧无虑快活。埃里亚亲她,给她在旁边留出位子,把她的手握住不放。

安娜来迟了,那是因为唐萨尔瓦托尔领她去看那只老的神工架。他对她说了好几个小时,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仿佛是卡尔梅拉苍老微弱的声音吹过山岗上的荒草。安娜只记得祖母是个身子虚弱、面貌丑陋、痴呆的老太婆,这个形象刚才被一扫而光了。卡尔梅拉通过神父的嘴在说话。安娜从此心里藏了纽约和拉法埃莱的秘密。她决定对父亲什么都不说。她不愿意纽约跟斯科塔家分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秘密使她坚强,无比的坚强。

赛神会队伍停顿了片刻。一切静止不动。人群在默哀悼念,然后队伍又前进了,踏着铜乐队敲得又尖又响的节拍。队伍经过,那是一个感恩的时刻。音乐深入灵魂。埃里亚感到自己也成为周围的一部分。圣埃里亚圣像过来了,由八名汗水淋漓的壮汉担着。它好像在群众上面跳舞,慢慢摆动,像波涛上的一艘船,按照那些人的步伐节奏摇来摇去。蒙特普西奥人在它经过时画十字。这时候,埃里亚和唐萨尔瓦托尔的目光交叉一起。老神父向他点下头,又加上一笑,然后向他祝福。埃里亚又想起过去那些日子,他偷走了圣米歇尔的圣章,全镇的人追捕他,要他为这种亵渎行为付出代价。他弯身画了个十字,深深感到老神父的微笑的温暖。

当圣像抬到烟草店门前,安娜把父亲的手抓得更紧了,做父亲的则在想他以前错怪了。他的女儿虽是离开村子的第一人,但还是个蒙特普西奥人。她属于这块土地。她有这地方的目光与自豪感。这时她在他耳边喃喃地说:“什么都满足不了斯科塔。”埃里亚没有回答。这句话他听了很惊讶,尤其他的女儿说这句话时平静坚决的语调。她要说什么?她难道要他提防她不久前发现的家庭隐情?还是跟他说她知道和具有斯科塔传承的渴望?这个渴望曾是他们的力量与诅咒。他想到了这一切,一下子这句话的意义在他看来简单明白了。安娜是个斯科塔家人。她刚刚不久前变成的。尽管她的姓氏是马纽齐奥。是的。是这个。她刚才选择了斯科塔。他瞧着她。她的目光深邃美丽。安娜。斯科塔家最后一个女儿。她选择了这个姓字。她选择吃阳光的家族。这种永不满足的胃口,她也有了。什么都满足不了斯科塔。这种永远要把天空与星斗都吞下去的欲望。他要说些什么话回答,但是这时刻音乐又响起来了,盖罩了群众的嗡嗡声。他什么也不说。把女儿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