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页)

佃户们叫喊道:“为了这块地,爷爷消灭了印第安人,爸爸消灭了蛇。我们也许可以消灭银行—银行比印第安人和蛇都更可恶呢。我们为了保全我们的地,也许非起来斗争不可,像爸爸和爷爷那样干。”

于是业主方面的人动气了。“你们非走不可。”

“不过这是我们的地呀,”佃户方面的人叫喊道,“我们……”

“不,这地是归银行这怪物管理的。你们非走不可。”

“我们要像爷爷当初在印第安人来了的时候那样,拿起枪来。看你们怎么办!”

“哼—首先有警察,其次是军队。如果你们赖在这里,你们就是犯盗窃罪,如果你们杀了人赖在这里,你们就成了凶手。那怪物并不是人,可是它却能叫人做它所要做的事情。”

“可是如果我们走开,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我们怎么去呢?我们没有钱呀。”

“对不起,”业主方面的人说道,“这银行,这五万英亩地的业主是不能负责的。你们所种的地并不是你们自己的。你们搬出了地界,也许可以在秋天摘摘棉花。你们也许可以领些救济金来过活。你们为什么不往西部去,到加利福尼亚去呢?那边有工作,天气也不冷。嗐,你们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一伸手就可以摘到橙子。经常有庄稼活给你们做。你们为什么不上那儿去呢?”说完,业主方面的人就开动汽车,一溜烟跑掉了。

佃户方面的人又蹲在地上,用枝条拨弄着尘沙,想着心事。他们晒黑了的脸是阴沉的,太阳熬炼过的眼睛是发亮的。妇女们从门口小心翼翼地移步到自己的男人身边,孩子们跟在妇女们后面,小心翼翼地悄悄走着,打算跑开。年纪大些的男孩子蹲在他们的父亲身边,因为这么一来,他们就显得像大人了。过了一会儿,妇女们问道:“他要怎么样?”

男人们抬起头来望了一会儿,他们的眼光显出一股沉痛的神情。“我们要滚蛋了。他们要派一台拖拉机和一个管理员来。像工厂一样。”

“我们上哪儿去呢?”妇女们问道。

“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于是妇女们一声不响地赶快回到屋里去,还撵着孩子们在她们前面走。她们知道那么忧伤和烦恼的男人就是对自己心爱的人也是会发脾气的。所以她们便撇下了男人,让他们蹲在尘沙上盘算,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那些佃农朝四周张望了一下—看看十年前装置的那个抽水机,那上面有一个鹅颈形的把手,喷水管的嘴上有一些铁花;看一看那块杀过上千只鸡的砧板、放在棚舍里的手犁和挂在棚舍梁上的那只别致的摇篮。

屋子里,孩子们聚集在女人身边。“我们怎么办,妈?我们上哪儿去?”

妇女们说:“我们还不知道。出去玩玩吧。可是不要走近爸爸身边。如果你们到他身边去,他也许要打你们。”妇女们又继续工作了,可是她们却一直望着蹲在尘沙里想着心事、大伤脑筋的男人们。

几辆拖拉机从大路上开过来,开进了田野,它们是一些像虫子一般爬行的巨物,有那么大的了不起的气力。它们在地面上爬行,把履带滚下来,在地面上滚过,又把它卷上去。拖拉机停歇的时候,那上面的柴油机啪嗒啪嗒地响着;一开动,便轰隆轰隆地响,渐渐变成单调的吼声了。这些狮子鼻的怪物扬起尘沙,向尘沙里钻进去。它们一直越过原野,越过篱笆,越过家家户户门前的院子,沿着一条条的直线来回地闯过许多水沟。它们并不是在地面上跑,而是在自己的路基上跑。它们完全不把高冈、低谷、水道、篱笆和房屋等东西放在眼里。

坐在铁座上的那个人,看去并不像一个人。他戴着手套和风镜,鼻子和嘴上套着橡皮制的防沙面具,他是那怪物的一部分,是一个坐着的机器人。汽缸的轰鸣声响彻了原野,与空气和大地合为一体,大地和空气都跟着颤动,发出低沉的声响。驾驶员控制不住它—它一直越过原野,划破十多个农庄,又一直来回转。只要拨动一下操纵杆,就可以改变拖拉机的方向,但是驾驶员的两只手却不能随意拨动,因为造出拖拉机和派出拖拉机来的那个怪物仿佛控制了驾驶员的一双手,控制了他的脑子和筋肉,给他戴上了眼罩,套上了口罩—蒙住了他的心灵,堵住了他的嘴,掩盖了他的理智,制止了他的抗议。他看不见土地的真面目,嗅不出土地的真气息;他的两脚踏不到泥土,感觉不到大地的温暖和力量。他坐在铁座上,踏着铁踏板。他对自己的力量的扩张既不会欢呼,也不会遏制;既不会诅咒,也不会鼓励。因此他对自己也就不能鼓舞、鞭策、诅咒或是激励了。他对土地既不熟悉,也没有所有权,既不信赖,也无所求。如果撒下的种子没有发芽,那也不相干;如果长出来的幼芽在大旱天枯萎了,或是在大雨里淹死了,那也与驾驶员不相干,正如不关拖拉机的事一样。

驾驶员并不比银行更爱土地。他尽可以夸赞拖拉机—赞美它那机器制成的表面,它那雄伟的力量,它那些汽缸震耳的吼声,但是这究竟不是他的拖拉机。拖拉机后边滚着亮晃晃的圆盘耙,用锋刃划开土地—这不像耕作,倒像施外科手术。一排圆盘耙把土划开,掀到右边,另一排圆盘耙又把土划开,掀到左边,圆盘耙的锋刃都被掀开的泥土擦得亮亮的。圆盘耙后面拖着的铁齿耙又把小小的泥块划开,把土均匀地铺平。耙后是长形的播种机—在翻砂厂里装置的十二根弯曲的铁管,由齿轮推动着,按部就班地在土里插进抽出。驾驶员坐在铁座上,看着自己无意划出的那些直线,感到得意,看着并非自己所有和他所不爱的拖拉机,也感到得意,看着自己不能控制的那股力量,也感到得意。庄稼生长起来和收割的时候,没有人用手指头捏碎过一撮泥土,让土屑从他的指头当中漏下去。没有人接触过种子,或是渴望它成长起来。人们吃着并非他们种植的东西,大家跟面包都没什么关系了。土地在铁的机器底下受苦受难,在机器底下渐渐死去。因为既没有人爱它,也没有人恨它;既没有谁为它祈祷,也没有谁诅咒它。

中午,拖拉机驾驶员往往在一家佃户的近旁停下来,打开他的一包午餐:蜡纸包着的三明治、白面包、泡菜和乳酪,还有一块名叫“斯帕姆”的、有机器零件图案商标的馅饼。他毫无滋味地吃着。还没有搬走的佃户们出来看他,他摘下护眼镜和橡皮制的防沙面具,眼睛周围留着一道白圈儿,鼻子和嘴的周围也留着一个大白圈儿,人家就趁这时候以好奇的神情望着他。拖拉机的排气管啪嗒啪嗒地继续响着,因为燃料十分低廉,与其重新烘热柴油机的管口,使它开动,不如让它转个不停还好一些。好奇的孩子们紧紧地聚拢来,这些衣衫褴褛的小孩一面望着,一面吃着煎过的面包。他们很馋地看着三明治被揭开了包装纸,他们那因嘴馋而变得特别灵敏的鼻子嗅到了泡菜、乳酪和“斯帕姆”的气味。他们没有对驾驶员讲话,只望着他的手把食物送到嘴里去。他们没有看他咀嚼,他们的眼睛紧盯着那只拿三明治的手。过了一会儿,那不能离开这地方的佃户走出来,蹲在拖拉机旁边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