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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后面的座位都坐满了,于是你坐到了靠前几排的位置。司机看到了你的酒瓶,警告地看了你一眼,但什么也没说。车的上层很亮,每个人都嘁嘁喳喳,有说有笑。

两个女孩在车站跟着你上了车,并排坐到了你前面。她们跟你差不多大,但穿着打扮却在掩饰自己的年纪。你向窗外望去,假装没有在听她们说话,却暗中打量着她们的脸庞,她们的妆化得匆忙,也许是为了不让父母看到而在黑暗中偷偷化的。她们露齿大笑,一瓶伏特加递来递去地喝。

公共汽车停在了最后一站——伊顿码头。听到下层车门发出排气声,你才站起身来。车外的奥康奈尔大街点缀着零星的霓虹灯,人们熙熙攘攘,地上到处是烟头,叫声和喊声笼罩在油腻的利菲河上。

阿德尔菲剧场的小休息室里,为数不多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等待着。你手指间捏着撕下的橙色票根,是唯一一个独自前来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年轻人。看到你来,没有人停止谈话,但却纷纷压低了声音,懒洋洋地看着你。接着,他们又开始小声耳语,就像在说什么秘密。

“二号厅已经打扫好了,现在可以入座了。”一位老妇人说道。她穿着带褶边的衬衫,黑色马甲的扣子全扣着。她用脚把双开门的一侧打开,拿着手电筒检查橙色的票根。队伍慢慢地向前移动。

你脱下外套,用它挡住酒瓶,给检票员看了你的票。昏暗的剧场里散发着清新剂混合着陈年烟味的味道。你快步走向屏幕的右侧,从一个小小的红色标志下经过,上面写着“男厕”。

不知哪里的发动机嗡嗡作响,水龙头滴答漏水,荧光灯在粉色瓷砖的上方闪烁不停。你打了个寒战,进入厕所隔间之前经过镜子都忘了照照自己。

你解开裤子坐在马桶上。马桶冰凉,解决内急的感觉却很舒服。你的胳膊肘夹在膝盖中间,手指紧贴着紧闭的双眼。在你平静的表面下,一种感觉开始咆哮:你摆脱不掉的孤独感。你深深地吸气,就好像你已经在水下憋了好几天那样,全身开始颤抖。你猛砸隔板,一阵疼痛从胳膊传来。你提上裤子,推开门,愤怒地发现,镜子里你的脸依然容光焕发,年轻动人。红红的嘴唇,柔软的脸颊,饱满柔和的轮廓。你攥起拳头对着脸打了一拳,就一下,就让你的头痛了起来。

你坐在远离屏幕的一排,靠近后方的位置,陈旧的天鹅绒座椅前倾时发出巨大的闷响。你从头顶射过的光束中寻找隐藏在里面的电影画面,但你看到的还是一束光,直到它打到屏幕上,显示出最后一则广告。你拿出瓶子喝了几口,然后小心地把瓶子放在双脚之间的地上。接着,你打开卫生纸,拿出包裹在里面的香烟和红火柴,检查了一下是否完好,然后在椅背上划燃火柴。火柴一下子就点着了,仿佛它一直在等你点燃它。你又精神抖擞,再一次陷入了烟草和它所带来的兴奋中。

贝蒂圆润的身体出现在屏幕上,赤裸而又美丽,情人就在她大开的双腿间。屏幕里发出了充满快感的喊叫声,这让一对情侣跑去要求退款。你坐着,在黑暗中歪着头,电影一帧一帧地放映,她的每一寸肌肤你都了如指掌。有几句台词你没听清,但只是只言片语,倒也没有大碍。你明白,他爱她,直到最后,甚至直到他用枕头捂住她的脸,直到她死去。

片尾字幕开始滚动,但你没有起身。你满心都是各种情绪。影厅的灯全都亮了,甚至清洁工都进来了,也没能让你离开。直到空酒瓶从你的手中滑落,滚远后停了下来,你才起身离开。

休息室很亮,对你而言很陌生,你看到了那个拿走你橙色票根,穿着褶边衬衫的老妇人。你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摸起来竟然如此柔软。

“谢谢。”你说。

“好了,快回家吧,路上小心,亲爱的。吉米?”她喊道。一个穿着亮黑色套装的胖男人搂过你的肩膀。他的肩上有头皮屑,但你什么都没说。

“好小伙,”他说,“好小伙,这边。”他领着你出去时,臂弯让你感到十分亲切。你脚下生根似地站在漆黑的码头边,一边是河水,而另一边则是搭乘最后一班巴士离开周六夜晚的人们。

你决定走走。虽然知道这很危险,但你想找机会看看游荡在河边的姑娘们,街景到处都看起来一模一样,你迷路了不止一次,最后终于看到了缓缓流淌的河水。车辆不时地从你身边慢慢驶过,有时停下来,等着姑娘们的高跟鞋哒哒响起。她们倚在车窗前,低声交谈后上车,下车时她们身上的衣服皱得像圣史蒂芬日[1]的礼物包装纸。

“你在找乐子吗,亲爱的?你在瞧什么呢?”其中一个姑娘说,“天呐,你妈知道你出来了吗?”她笑起来,嘴唇紧紧贴在牙齿上,浓妆艳抹,皮肤粗糙得像牛皮一样。一辆车经过时慢了下来,但并没有停下。于是她有些恼怒。“滚开,臭小子,别挡着我做生意。”她说着,目送汽车像一个心愿般消失。

“抱歉。”你说。她看了看你,慢悠悠地拉了一下肩上的包带,走开了,加入了一群站在长椅边吸烟的女孩中间。她就着她们正在燃烧的烟头点燃了一支烟。

你在运河边更远一些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无精打采,百无聊赖。想到漫长的回家路,更觉得筋疲力尽。你的脑袋感觉天旋地转,眼皮开始发沉。如果不睁开眼的话,你知道你会吐的。然后你的头转向一边,吐了起来。

小路在你面前铺开。你的一只脚踏上小路,跟着是另一只脚,无休无止。有时有车经过,有时树叶在风中婆娑作响,但你头也不抬。这时你想起了她,她正在睡觉,在她温暖的床上,睡在干净的床单和柔软的枕头上,在蒙彼利埃商业街完美的房子里那完美的房间中。

仿佛做梦一样,那是你对四五英里的路程唯一的记忆。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她家门口。你用拳头砰砰砸门,喊她:“太太。”声音很大,你感觉很好。“太太。”你大声喊着,直到声音沙哑,却觉得轻松不少。楼上亮起了灯,沉重的门后似乎有了响动。

“搞什么鬼,到底是谁啊?”她说,“我要叫警卫了。”

“是我,”你说,“我,你帮我买过酒。”

一阵沉默,然后是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门开了。她站在那儿,光芒环绕,你可以感受到那光照到了你的脸上,意识到自己的眼睛被照得眯了起来。

“你在开玩笑,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不知道,”你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