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月(第2/13页)

奥利芙还穿着冬天的睡衣、长袜和麻花毛衣。石地板凉透了,光滑的大方格上仿佛刚淋过雨。去做吧,她想。告诉他你被录取了,打算离开这里。好像光凭想象,就能实现这一切似的。好像知道了最好的解决办法,做起来就会毫不吃力似的。

她在食品储藏室里找到一罐咖啡豆和一台老式但还能用的磨豆机。早餐就只能这么对付了,她和父亲决定去房子后面的露台上喝咖啡。哈罗德走到有电话的房间里。他选了这里唯一通上了发电机的房子,电话对他们来说是个惊喜,哈罗德很满足。

他用德语低声交谈,也许是跟他的某位维也纳朋友。他的语气坚决,但她没法听清楚详细对话。他们在伦敦的时候,每每得到些家乡的消息——街头斗殴、被挟持的祷告会——他就会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磨豆子的时候,奥利芙想起了她在维也纳的童年,想起旧时代与新时代,想起犹太人与基督徒,想起知识分子和异类,想起身体和灵魂。哈罗德说他们现在回去不安全,奥利芙有点不能接受。在他们迁居的地方,暴力是那么遥远。

他讲完了电话,坐在阳台上一张绿色旧沙发上等她。他皱着眉浏览信件,外套上围了萨拉给他织的一条细细长长的围巾。无论他们在哪里落脚,他总有办法让信件提早寄达。

奥利芙弯腰坐到一张废弃的摇椅上,她动作很慢,担心胶水被湿气侵蚀或椅关节被蛀木虫蛀空了。她父亲点了一根烟,把银烟盒放在斑驳的阳台地板上。他吸着烟叶,奥利芙听着他呼吸间烟叶加速燃烧的噼啪声。

“你觉得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她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随意些。

他抬起头不再看信。一丝细烟从香烟末梢笔直升起,这儿没有微风改变它的路线。烟灰逐渐增多,慢慢往下弯,掉落在剥落的地板上。“别告诉我你已经想离开了。”他抬起深色的眉毛,“你是不是——”他小心琢磨着用词——“惦记谁?我们是不是把谁遗漏在伦敦了?”

奥利芙茫然地盯着一月里稀疏的果园,真希望确有那么一位平庸的杰弗里,在南肯辛顿有一栋白灰泥的房子,有一份外交部副秘书的差事。但根本就没有,从来没有过。她闭上眼睛,几乎能看到想象中袖口表面反射的暗淡金属光线。“没有,只是——我们现在在这个不毛之地。”

他放下信件注视着她:“利芙,你希望我做什么?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你妈妈——”

“我可以一个人留在那里,或者跟朋友一起。”

“你一直告诉我你没有朋友。”

“我有——我想做的事情。”

“比如说?”

她摸摸睡衣口袋:“没事,没什么重要的事。”

“你向来不把伦敦当回事。”

奥利芙没有回答,她被站在果园里的两个人吸引住了,他们站在喷泉旁边等人,四周是绕着屋子生长的草坪。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人毫不掩饰。女人身上背着一个包,站在花园里十分协调,干涸的土地上眼下只有些藤条。有人照料的年月,这里应该也长过西红柿、茄子和莴苣。

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耸着两肩,下巴低垂,而女人正盯着喷泉中央的雕像,那位肌肉发达的森林之神萨堤尔正捧着一只空水罐。她闭上眼睛,呼吸着空气。奥利芙也跟着呼吸,炭火和鼠尾草田,空虚与荒凉,在空气中微弱地飘荡着。

二人开始靠近房子,迈着跟山羊一样沉着的步子,避开兔子洞和小石头。这股坚定前行的意志震撼了奥利芙,她和父亲看着他们走近,地上的欧洲蕨随着两人的脚步一路发出噼啪声。

女人比奥利芙以为的要年轻一些。她的眼睛很黑,那只鼓鼓囊囊的包十分惹眼。她长着小巧的鼻子和嘴巴,皮肤光滑得好似坚果。她穿一条朴素的黑裙,长袖在手腕处扣好,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辫成了一个长辫。但她转身看哈罗德的时候,辫子在清晨的阳光中闪着红色。

男人的头发近乎黑色,年龄更大一些,二十五岁左右。奥利芙好奇他们是不是夫妇。她没法不盯着他看。他有着托斯坎贵族的脸形,健美的身材可媲美羽量级拳手。他穿着笔挺的蓝色长裤和开领衬衫,这身打扮奥利芙也看到其他田里的男人穿过,不过他们穿得很破烂而他却很整洁。他的脸庞很精致,似乎能说会道。他深棕色的眼睛如一小股电流般掠过奥利芙的身体。这两人是一对吗?奥利芙的眼神直勾勾的,但她没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我们带了面包来。”男人的英语略带口音,他的同伴在包里翻找,然后举起一条面包。

哈罗德高兴地拍起手来。“感谢老天!”他说,“我饿坏了,快拿来。”

那对男女朝阳台走来。虽然奥利芙跟女孩差不多高,但她觉得自己比那两人都要庞大,很不自在——她的手太长了,头太大了,四肢不协调,这些缺点一览无余。为什么她还像个小学生一样穿着睡衣?

女孩把一只手放到胸口。“我叫特雷莎·罗布尔斯。”她用西班牙口音说着,她是罗布尔斯。

“我叫艾萨克·罗布尔斯。”男人道。

“我叫奥利芙·施洛斯。”

她肯定是他的妻子了,奥利芙想,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早就跟她待在一起呢?他们大笑起来,她升起一股怒火。奥利芙在西班牙语里也是“橄榄”的意思,他们肯定觉得很好笑,但毕竟也没有“凤尾鱼”和“杏果”那么夸张吧。奥利芙的名字从小就饱受嘲笑:先是被说成大力水手的女朋友,青春期的时候又被说成鸡尾酒配料。现在,总算自由在望,她又被嘲笑是西班牙树枝上的果实。“哈罗德·施洛斯。”她父亲跟两人握手,特雷莎把面包递给他。他笑容满面,好像那是一块金条,而特雷莎则是东方三贤士中的一位。“我是她爸爸。”他补充道,奥利芙觉得完全没必要。特雷莎蹲下来,动作如魔术师般随性而精准,她从包里又拿出气味浓郁的混合着迷迭香的山羊奶酪、一条腊肉香肠、三颗小榅桲和几颗硕大的柠檬。她用花哨的手法将它们一一摆放到斑驳的木地板上,它们就像一颗颗小行星般闪烁着,构成一个以她为中心的太阳系。

“野餐也不叫我吗?”

萨拉穿着丝绸睡衣出现在厨房门口,尽管套着哈罗德的飞行夹克和他最厚的一双打猎袜,她仍在瑟瑟发抖。她没有睡好,还喝下了不少他们在巴黎买的香槟,人有点憔悴,但看上去仍有电影明星收工后的风采。

奥利芙又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反应,特雷莎眨着眼睛,为那头闪亮的金发炫目,无论在哪里,萨拉的身上总是闪耀着光芒。艾萨克跪下来,把手伸进包里。包的底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然后包就自己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