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挥之不去的地方

ⅩⅩⅣ

他们把她葬在了果园里的一棵橄榄树下。特雷莎记不太清了,但她始终记得泥土投到棺材上的声音,她们曾一起在这里翻土,还有水滴掉落时形成的彩虹。洛伦兹神父已经离开了村子,于是莫拉莱斯医生临时主持了葬礼。哈罗德和特雷莎站在旁边观礼,几乎互相撑着对方,萨拉吃了镇静剂留在楼上。

医生没有正眼看特雷莎一眼。他真的相信她是凶手的谣言吗?她知道村子发生的事。乔治或许是想先发制人免得罪名落到自己头上,正在四处宣传自己拿一个月的薪水打赌是特雷莎在山上杀掉了艾萨克和奥利芙,她应该是想惩罚自己的哥哥。特雷莎很肯定这事是乔治干的,但没有任何证据。而这种时候,真相总是无法阻止乔治这样的人。她彻夜失眠,不知道当人们开始相信乔治的话的时候,她会被怎么处置。

在某些方面,特雷莎相信乔治说的是对的。她确实希望惩罚她的哥哥。把奥利芙送出去也是她的主意,这样奥利芙就可以认清被她当作成功关键的男人的真面目了。特雷莎开始相信奥利芙是因为她而死的,夜里,她在枕头上哭号自己的罪孽。哈罗德或许会听说乔治的谣言,这是特雷莎最担心的也是最希望的事。哈罗德或许会在悲痛中杀了她——至少她的痛苦可以就此了结。

奥利芙下葬后的那些日子,哈罗德、萨拉和特雷莎如同游荡在水下世界。特雷莎觉得自己快要缺氧窒息了。马贝亚和阿利亚马都落入了叛军手中,施洛斯一家仍然没有搬走。直到一颗五百公斤的炸弹炸死了马拉加一栋楼里的五十二个人,而住在女王饭店的一个女孩在婚礼前夜失去了双腿,这个家庭才从悲痛中醒过来。

海军的炮击越来越密集,空袭也是如此。丰希罗拉附近有五艘战舰。有报道说,马拉加已无人掌权。没有公共服务,也没有相关机构。国民军已然半疯,没有电,没有电车,没有警察。他们说,跟马拉加相比,空袭后的马德里仿佛一场祥和的野餐会。

“我们必须离开,”特雷莎告诉哈罗德,“求你了。艾萨克死了,半个村子的人已经认定我有罪——我该怎么生活?”

“你会活下去的。”他说。

“求你了,先生,我一直在努力工作。我是无辜的。”

他看着她:“是吗?”

特雷莎迎上他的目光:“先生,我一直在保守您的秘密。”

她看着哈罗德脸上浮现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尽管心脏怦怦直跳,还是努力保持一脸平静。她别无选择。“先生,”她继续道,“如果您妻子知道那个德国女人的事,她还会资助您吗?”

“我们带特雷莎离开西班牙,”哈罗德第二天对他妻子说,“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她可以用奥利芙的文件。”

“好的。”萨拉说,她不愿去看特雷莎的眼睛。特雷莎很清楚萨拉有足够的理由希望远离她,但特雷莎也有萨拉的把柄,于是这个英国女人没再说什么。

他们在一个寒冷的下午离开了。这三个人是一个奇怪的组合,是那艘船上最分裂的三人组——就是那么明显。他们的离去早已没有了来时的魄力。天空中一片变幻莫测的灰色,大海漫无边际。生锈的铁链从马拉加的码头松开的噪声令特雷莎感到一种畸形的喜悦。在为离开而感到宽慰的心绪之下,她已背负上罪恶感。她的逃离是以奥利芙的鲜血为代价的。

当陆地变得愈来愈瘦小,她的表情也映在了其他乘客的脸上。那是一种辛酸的奇迹。他们做到了。他们躲开了,但同时他们并没有躲开,毫无疑问他们躲不开。特雷莎知道有一部分的自己永远无法离开那个地方。

她从未坐过船,她只知道陆地。哈罗德说这艘船叫作驱逐舰。特雷莎想起了她坏掉的记事本,想起了英语名词多么黑暗却恰如其分。她抓紧栏杆,压抑住自己想跳进搅动的海水中的冲动。大海有许多颜色:泥土色和牛奶色,石板色和绿叶色,还有大海浪尖上折射的古铜色——有时候,海浪还在远处,尚未被船头冲破的时候,是一种更纯粹的蓝色。特雷莎发现她在过去几个月里认识了许多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的颜色。她想让风鞭打自己的脸,刺痛她,麻木她,然而并未实现。没有任何大自然的力量能将她毁灭。

她又想起了他们发现奥利芙的那个早上。哈罗德还不知道为什么奥利芙前一天晚上会深夜跑出去。他悲伤地想逃离这个地狱和女儿的死亡,他没有静下心来琢磨为什么奥利芙一开始会出去。他没有想过其他家庭成员可能也在寻找爱情,从另一个人那里寻找生活的意义或救赎。但当那个早晨露出曙光,而奥利芙并没有下来吃早餐的时候,萨拉和特雷莎望着对方,认为还是默不作声比较好。于是就这样一直到现在。

哈罗德意识到女儿失踪了,他开车出去,在山坡上发现了她的尸体,那个早晨轻微的不安变成了惊人的恐怖。一个小时后,女人们再度听到他的发动机声,还有汽车猛穿过大门的铿锵声,奥利芙的尸体瘫在后座上。哈罗德抱着他的女儿,步履蹒跚地走向两个女人。“我把她带回家来了。”他说道,声音异常呆滞,仿佛他在数里之外,以自己的身体为隧道往下传话。看到她死去的孩子,萨拉崩溃了。

现在,她试着回忆所有这一切,为了继续活下去,她强迫自己直面事实——她只能记起些碎片了。让她念念不忘的是身体上的感觉,她的膝盖“砰”地沉到地上,她在石板路上呕吐时涌上她喉咙的廉价橡树咖啡,奥利芙尸体的触觉。苍白的皮肤下透着蓝色,身体僵直,血迹斑斑,外套上有三个枪伤。

“她说这个地方是家。”萨拉含含糊糊地说道,几个小时后,他们三人坐在客厅里。哈罗德已经喝醉了,萨拉吃了药物之类的东西。这是一场大白天里的噩梦。他们把奥利芙的尸体放在了厨房深处,整个屋子最寒冷的地方。“我们必须把她葬在这里。”萨拉低声说,声音憔悴而悲痛。

“我哥哥怎么样了?”特雷莎问。萨拉用双手掩住了脸。

“乔治把他带走了,”哈罗德说,“我只把奥利芙带回来了。”

“乔治?”特雷莎说,“他把他带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萨拉和哈罗德都昏睡过去以后——萨拉在沙发上,哈罗德在扶手椅上,他手里的威士忌酒杯开始滑落——特雷莎把酒杯放到地上,蹑手蹑脚走出了走廊。她想象着乔治把她哥哥的尸体扔在森林某处,也许还挖了个浅浅的坟,再也没法找到他了。她不得不靠着墙,把手重重地捂住嘴巴阻止自己尖叫出来。